徐老師和小李回到學校,剛進校門,皇甫華老師和劉小萌老師就截住了他們,說她們包了水餃,正等著他們呢。
「這……」徐老師欲言又止。
小李的肚子正在唱空城計,他一把拉住徐老師的手:「這什麼啊這,走,以後再想吃她們的東西可沒那麼容易了。」
於是,這兩個大老爺們跟在兩個女教師的後面進了西園。西園也叫「矚園」,東園叫做「瞻園」。這「矚園」裡面比較乾淨,吳公祠裡面所有與鬼有關的故事都和瞻園糾纏在一起,也就是說瞻園對吳公祠裡面的鬼故事具有專屬權。
男人的膽子相對要比女人大一些,所以,已經去世的教美術課的韓老師一到吳公祠小學來工作就住在瞻園,他年齡大,耳朵有一點聾,又從不信什麼鬼啊神的,再說,他作畫的時候需要安靜,上哪兒去找這麼一個安靜的地方呢?所以,他自己提出要住進瞻園。韓老師死了以後,徐老師看矚園裡面房子少、教師多——女教師三人一間,男老師四人一間,所以,乾脆搬到瞻園韓老師那間房子裡去住。
沒有多久,一九七八年秋天,小李分到學校來,先分到西園住,沒有多久,他也搬了進了瞻園。
這位劉小萌老師,暗戀李正雲老師已經有些日子了,「暗」到什麼程度呢?這麼說吧,連她的同室密友皇甫文華都沒有看出來;又「戀」到什麼程度呢?小李老師要搬到吳家大院去了,她的心裡面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想都沒有想,也跟著搬進了瞻園,劉小萌要搬過去,皇甫華又不敢一個人住,所以,也跟著搬過去了。後來聽說韓老師在瞻園自殺的事,實在堅持不住了,劉小萌就帶著皇甫華倉皇出逃。
現在,劉小萌和皇甫文華是後悔莫及,今天他們攛掇徐老師和小李搬到吳家大院去,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本以為他們倆一定會知難而退,沒有想到他們倆一下班就跑到吳家大院去了,而且,這麼快就把房子定下來了。這往後的日子,她們倆該怎麼打發呢?所以,這兩個女人急中生智,突發奇想,乾脆也跟著徐海初和李正雲他們搬到吳家大院去得了。免得一到天黑,就只有蜷縮在宿舍裡面的份。當然,這種想法裡面同時也夾雜了這兩個女人對「鬼神」的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不用問,還摻雜進了劉小萌對李正雲的暗戀情結。不過說實話,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們對於吳公祠不可名狀的恐懼。
劉小萌和皇甫文華為什麼會對吳公祠如此害怕和恐懼呢?
徐海初老師到吳公祠小學工作的時間比較早,是一九六五年的夏末秋初——文化大革命開始前一年到吳公祠小學來的。半年以後,徐老師聽韓老師說,這瞻園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曾經有一個工友吊死在福音堂的房樑上,他是學校看大門的老師傅,姓陶。平時還負責打掃瞻園、修剪花卉、管窗鎖門的工作。
這樣算起來,瞻園一共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陶師傅,一個是韓老師。對於陶師傅的死,徐老師不能說什麼,因為,韓老師沒有說什麼,至於這韓老師的死,徐老師覺得是一個難解之迷,這個迷團這些多年來一直堵在他的心裡。
歐陽平打斷了徐海初老師的話頭:「徐老師,這個陶師傅死的時候有多大年齡?」
「你讓我想一想……應該和韓老師差不多大,聽韓老師講,陶師傅是學校的老工友,在吳公祠幹了不少年。韓老師死的時候是六十五歲左右,陶師傅死的時候,應該是五十五歲左右。」
「他是哪裡人?」
「就是本地人。」徐海初道。
「家裡面還有什麼人?」
「這個倒不知道。」
「學校裡面有沒有人知道他的情況?」
「不知道,但應該能夠打聽到。」李正雲道。
「徐老師,你剛才提到的這個韓老師,又是怎麼一回事情呢?」
徐老師接上話頭繼續往下講:
這位韓老師的經歷非常人所能比,他畢業於江南藝院,曾經留學法國,在繪畫上造詣很深,他最擅長的是花鳥畫和山水畫,在當時的名氣很大。因為受到蔣委員長的賞識,所以,就將他弄到身邊,以盡不時之興,但由於韓可漂為人耿直,又淡泊名利,厭惡政治,故而漸遭疏遠。之後便淡出人們的視野,混跡於民間。因他與當時吳公祠小學的校長吳老先生是好友,吳老先生就請他來教學生圖畫課。雖說是大炮轟蚊子——大碟裝小菜——大材小用,倒也落得個清靜。
解放以後的一場又一場急風暴雨,沒吹著他,也沒淋著他。可謂因禍得福。他暗自慶幸的同時,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然而,世事難料,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過去的那段歷史成了他的心病。大街上拉的橫幅上寫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學校的牆上寫著「打倒一切地富反壞右」。
韓老師知道,要是較起真來,他就得和「地富反壞右」中的那個「反」和「壞」沾上邊。這樣一來,他也是「牛鬼蛇神」,想一想自己能在這樣一個小學校裡面保全小命、苟且偷生,也算萬幸。
可是,俗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文化大革命乃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連人的靈魂都跑不掉,那麼,人能逃到哪兒去呢?
也許是命裡有此一劫。那是一九七三年一個夏天,鎮革委會要在吳公祠小學召開一個「深入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動員大會。會場要佈置一下,最起碼要拉一個條幅,鎮革委會的領導交待,條幅內容就寫:「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這個任務自然落在了美術教師韓可飄的頭上。
韓老師一直忙到夜裡面十點多鐘。連同感歎號一共十四個字,韓老師先把報紙用大頭針別在紅紙上,然後用排筆在報紙上寫字,字寫好後,拿剪刀把字剪出來,再將紅字用大頭針別在黃紙上,最後別到紅色的橫幅上。韓老師把橫幅拉好後,如釋重負地回去睡覺去了。
可是,在第二天早上動員大會就要開始的時候,有人發現主席台上方的橫幅上的標語變成了:「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無壽疆。」
這還了得,典型的現行反革命。革委會主任看到會場下面人聲鼎沸,人們對著主席台的上方指指點點,他走下主席台,終於看到了橫幅上的字。
「這是誰弄的?」
「是——是——這個……」吳校長吞吞吐吐。
「到底是誰?」
「是——是韓老師。」
「革委會主任立即帶幾個人把坐在會場裡的、臉色慘白的韓可飄五花大綁,駕著飛機,押到主席台上,動員大會變成了現場批鬥會。革委會主任覺得「革命」的還不夠徹底,準備第二天再拉到大街上開批判大會,還要戴高帽,掛牌子,遊街,從成賢街一直游到金湯街。
可是,第二天早上,當造反派來押解韓老師的時候,一推開門,隨即退後幾步,都驚呆了——一個人馬上跑去報告,其它兩個人保護現場,革委會主任和吳校長都到了。韓可飄老師吊死在房樑上,結束了他與世無爭、可悲可歎的一生。
「等一下,徐老師,韓老師拉好橫幅以後沒有檢查一下嗎?」
「按常理,他應該檢查一下,韓老師做事一向謹慎,他每次給畫落款的時候,都要先在草稿紙上面寫好,然後才正式落筆。」
「他被架上主席台的時候,你在會場嗎?」
「我在會場。學校裡面所有的老師都在會場,這種活動,誰敢不參加呢?」
「你們沒有聽到韓老師說什麼嗎?」
「當時的會場鬧哄哄的,就是說什麼,也很難聽見。」
「你一直沒有機會和韓老師說上話嗎?」
徐海初老師不無遺憾地說:「我真後悔當天晚上沒有去看一看他,現在想來,那一天,那一夜,不知道韓老師是怎麼度過的。」
坐在一旁的何老師補充道:「我們當時都被嚇蒙了,韓老師行事從來都是謹慎小心,怎麼會把字弄顛倒呢?」
「那麼,韓老師當時有沒有喝酒呢?」
何老師非常肯定的說:「韓老師做事之前從來不喝酒,他雖然好酒,但從不誤事。」
韓老師死了以後也沒有能夠得到清靜,還落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吳公祠小學的老師都知道,韓老師命不該絕;徐海初老師頗感意外,因為,他知道,隨著韓老師的離去,一個只說出了謎面,卻沒有說出謎底的秘密也被他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