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見你,我不希望你說你忘記今天的事情了。」
她頓了頓,低聲說:「嗯,不會。」
他滿意地勾起嘴角,牽著她走向繁華散盡後巷陌。
她的心開始糾結起來,她真是鬼迷心竅,竟然會對他的吻有所回應。
她比誰都知道他有多冷血,多自私,多殘酷;更應該比誰都恨他,憎他,厭他。
可是,她卻沒有推開他。
她不為他的吻沉淪,只因為方纔那一刻,他和丹的面孔重疊,她根本沒有躲開的力氣。
沒有人知道,她有多麼的想念丹。
她不相信墨非的那一個吻是出自對她的動情,不過是繁華之夜排遣寂寞罷了,一覺醒來便會忘得乾乾淨淨。
只是他演的比較投入,她只好盡力配合,也沒有耿耿於懷的必要。
人生多羈絆,放開為好。
※※※
寧七走進紫宸殿的時候,發現皇上正對著一本奏折微笑——
如果說,那細不可查的上翹嘴角可以稱之為笑的話。
看來皇上最近心情不錯,如果他知道下面這個消息,想必會更加不錯吧。
這樣想著,寧七心情頗為輕鬆地走過去,道:「皇上,玥王爺明日就能抵達帝都。」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寧七走後,墨非踱步至窗前,兀自望著外面出神。
這時,一陣冷風吹過,他的頭腦騰的被刮醒,記憶之門從此開啟——
他的童年是在朱雀宮的一處偏苑內度過的,印象中,冬天是最難熬的季節,因為每每這個時候都會奇冷無比,破舊的窗戶會漏進陣陣寒風。
他的母妃通常會坐在門口,一呆就是一整天,面色憔悴,比藏雪國冬日陰霾的天空還要灰白,有時嘴裡會喃喃念著什麼,不帶絲毫溫度的自言自語,讓小小的墨非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墨非是不敢跟她說話的,更不敢靠近她,因為有好幾次他試探性地接近她,她都會發瘋似的緊緊攥住他的手臂對他又打又罵,伴隨著尖銳的吼叫和絕望的哭泣,依稀可以聽到她一遍遍質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來到這個世界?」
身上尖銳的疼痛和被母親死死摀住嘴的窒息之感,以及母親歇斯底里的狂亂模樣,在之後的許多年裡都會翻來覆去不斷重現。
其實這些在他受過的苦中只佔著微不足道的部分,可是因為是至親的親人親手施加給他的,才會記得如此清楚。
在墨非的印象中,童年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散,反而深刻的印在腦海中,在每個孤獨的夜裡,在每個噩夢驚醒之時,那些記憶如同毒舌一般啃噬著他的心。
他沒有遺失童年的記憶,不是因為它多麼美好,而是因為它意味著疼痛,屈辱和死亡。
所以,他將它牢牢記在心上,用來警醒自己他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是不容許有半點軟弱的,弱肉強食就是這裡最好的寫照。
在一次次慘痛的教訓中,他學會用堅強的外表偽裝自己,哪怕是心靈在哭泣著顫抖,他都可以以強者的姿態站在別人面前。
他今天的地位都是他用無數血汗換來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他所採取的不過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雖然是凌駕在多數人的痛苦之上,可這是他活下去的條件,所以他不會手軟心慈。
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唯獨一個人除外——
花玥。
想到這個人,墨非臉上泛起難得一見的溫柔,就連一直跟隨他的寧七都覺得有些奇怪。
這個弒父弒兄的殘暴國君,竟然會對一個一年見面不超過三次的表弟如此溫柔,的確有些匪夷所思。
這個中緣由,恐怕連寧七都未必知道,事實上,拋去表兄弟這層關係,平南小王爺花玥和藏雪國的國君還有更深的淵源——
「他是個被神詛咒的小孩,我們不要同他玩!」
朱雀皇宮的御花園內,一群身著華貴錦服的皇子正圍著一個神情倔強冷漠的藍衣少年,他們把他推倒在地,用厭惡鄙夷的目光看著他,用骯髒污蔑的字眼唾棄他,小小的少年被圍在中間,身上佈滿塵土,看起來極為落魄可憐。
他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瘦弱身子放抗不了他們,但他瞪視他們的眼神卻毫無懼色,甚至隱含凶光。
其他皇子見他顏色奇異的眼睛露出這樣的目光,均是一怔,有些甚至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彷彿這目光會吃了他們一樣。
沒錯,這雙藍色的眼睛便是少年禍根的來源,也是他為什麼得不到父皇半分寵愛並受到其他皇子欺負的原因。
為首的皇子最為年長,雖然他也被這眼神駭住,可是轉念一想,這是他樹立威信的最好時刻,便強裝出一副勇敢無畏的模樣,狠狠抓住他的衣領,罵道;「看什麼看,你跟你母妃那個賤人一樣,都該去死!」
沉靜的少年壓制的怒氣因為聽到母妃被人辱罵徹底爆發,他反手揪住那皇子的衣服,兩個人扭打成一團。
其他人見狀,紛紛上前幫忙,幾個人按住藍衣少年的四肢,對他進行拳打腳踢。少年抱住頭,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聲呻吟,他瞪大眼睛,努力記清他們每一個人的臉孔,默默記數。
他要記得,記得這一切,將來定會給予他們十倍百倍的還擊。
其他皇子見他不還手,用更加野蠻的方式欺辱他,甚至有人攢起地上的一團泥巴塞進他嘴裡……
「住手!」一道清越的聲音帶著幾分薄怒闖了進來,幾位皇子停下動作,不約而同地望向聲音的來源,在看到聲音的主人時,不由得都是一怔。
眼前漂亮的紅衣少年,正是來自藏雪南部地區剛剛進宮不久的玥小王爺。
他雖不是皇子,但也是身份及尊貴的人,幾位皇子都深知最好不要得罪他,畢竟父皇對他的疼愛是有目共睹的,誰讓他是父皇最疼愛弟弟鎮南王爺的獨子呢!
雖然他們平日裡欺負墨非的事父皇心知肚明卻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若叫外人把狀告到面前,可就另當別論了,畢竟皇室的顏面還是要維護的。
幾個皇子面面相覷,看了看那個眼神冷銳的紅衣少年,轉身逃散。
藍衣少年從地上緩緩坐起身,拿袖子揩了一把臉,眼神戒備地看向那個救了他的不速之客。
紅衣少年定定凝視他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纖細的身子輕盈地跑到他身邊,緩緩蹲下,白皙的蔥指撫上他眼角下方鮮紅的滴淚痣。
藍衣少年沒有躲閃,只靜靜地看著他。
紅衣少年嬌俏一笑,道:「你的藍眼睛真漂亮!」
藍衣少年怔住,心裡受到重重一擊。
漫天飄落的撫子花,都比不過紅衣少年的嫣然一笑,那畫面,當真是傾國傾城。
一個和他一樣都是男兒身的少年,怎麼可以如此漂亮,怎麼可以——
如此溫暖。
「小王爺!你在哪裡?」遠處,傳來尋人的呼喚聲。
紅衣少年站起身,撩了一下耳側的髮絲,輕蹙眉頭:「真是煩人,一刻鐘都不讓人清閒。」繼而,他轉向藍衣少年,笑道:「有人找我,我得走了。」
說完向園外走去,跑了沒幾步,突然頓住,偏過頭沖藍衣少年粲然一笑,用世間最清脆悅耳的聲音說:「漂亮的藍眸哥哥,我叫花玥。」
轉身,便消失不見。
藍衣少年撫摸自己眼角的滴淚痣,露出自出生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花玥嗎?很合適他的名字。
可是,他都還沒問自己是誰。
不過沒有關係,總有一天,我會以一個強者的姿態站在你面前。
然後——
成為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那個暗暗立下誓言的藍衣少年便是墨非。
那一年,墨非十歲,花玥九歲。
墨非以為再度見到他是件非常遙遠的事情,可沒想,僅僅三年,他們又相見了。
雖然,相見的場面並不那麼美好。
因為失手殺了皇上最得寵的妃子,皇帝大為震怒,群臣紛紛上奏,說什麼妖瞳惑世,若不誅之,天下將有大患。
謠言越傳越凶,墨淵不得不聽從眾人意見,賜墨非火刑。
就在刑場上,花玥出現了,只不過這次,他的身邊還有一位陌生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便是花玥的叔父——花旗。
彼時,花玥的親生父母都死於府上的一場大火中,連同府上一百餘口家僕,一夜間命歸西天。花玥,是那場大火裡唯一的生還者。
鎮南王爺之死對向來疼愛弟弟的皇帝墨淵來說,無疑是個重大打擊,也因此,他更加厚愛花玥,並且命他的叔父同時也是藏雪國將軍的花旗將他養育成人。
墨淵雖然對花旗的阻止感到不快,卻也沒有完全駁斥回,似乎他的心裡,對墨非這個親生兒子還存有一絲不捨。
「皇上,既然大家都說四皇子是妖孽,那麼臣願意將他留在身邊,緊緊看著他,絕不讓他做出禍國殃民之事。」
「你——果真願意?」
「臣說一不二。」
「好,朕答應你。」
從此,墨非終於得到救贖。
在花旗的教導下,墨非有了飛快進步。
直到五年後,朝堂政變,墨非趁機奪權篡位,成功登上皇位。
那一段不能被人提起的歷史終於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