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神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久,我也不動,全身繃得緊緊的,抓起手袋就朝外走,他猝然捏住我的手腕,我扭頭冷冷笑著:「想讓我道歉?不可能,她死了更好。」
眼前帶著怒氣的冷風一閃,我被他一耳光打得站不住腳,往右撲倒的瞬間被他整個人提起來,我都覺得自己是長單薄的紙片,他一要晃一晃,我就能碎。
「你放手!」
「不放!」兩個字被他說得又冷又硬。
我面頰和手腕都火辣辣的疼,他還緊緊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像要嵌進骨頭裡去,我掙扎不脫,指甲在他手背上一遍遍地扣,血滲出來,他就是不松,聲音極力壓抑著怒氣:「你怎麼鬧都行,這婚還得結!」
「呵,結婚?你有誠意嗎?你不是去波利尼西亞了?你去那幹嘛呢?躲著不讓我知道秦晚照是你媽?」
他忽然笑起來:「你有誠意你逃到這?你要不試探我,你會讓我見你爸媽?」
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我是誰的女兒!
「你這個騙子!什麼結婚,都是假的,你就是等著看我鬧笑話,拿我當傻子耍呢!」我對準他的手狠狠一口,血腥味在口中還未瀰散,整個人便被他甩飛,腦袋直磕在牆壁上,咚地一聲,
他挪前一步,終究沒有來扶,急促地喘息一下一下在我頭頂上空盤旋,彷彿隨時會落下來砸得我粉身碎骨。
手袋裡的手機,錢包,唇彩灑得滿地都是,我蹲在地上一樣一樣地拾,手機被摔成兩半,屏幕黑了,摸著屏幕上的裂痕,只覺得那是一道醜陋疼痛的傷疤,歪歪扭扭撕裂在我心口,滾燙的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
這是秦念送我的手機,唯一送我的禮物,如果是秦念,絕對不會這樣玩弄我。
我將手袋護在胸口,緊緊堵住心臟的位置,怕跑出來的時候,裡面什麼東西隨時會震出來似的。
外面正下雨,秋季的雨不大,是江南的那種濛濛細雨,空氣中濕漉漉的,似無數細小的絨毛在空中密密綿綿地交織薄網。
雨線落在臉上,開始的時候不覺得冷,久了多了,那股涼意才一絲絲升上來,滲得骨頭裡都是。
出租車行到東山公墓,天已經全黑,我點了一根煙,站在山頂,隔著雨霧遙望萬家燈火,那樣寂寞。
寂寞的才不會是我!
我狠狠吸了口煙,才發現煙早被雨水浸濕,煙頭的火星滅掉只剩小小一團黑白不明的污漬,深吸幾下,焦油混著濕漉漉的味道竄進胃裡,直覺得噁心,我撐著膝蓋吐了好久,苦膽都快吐出來,身體彷彿被掏空一樣,走路直打晃。
非清明節又下雨,山上幾乎沒人,他的墓碑前擺著一大捧白色雛菊,雨珠在純白的花瓣上顫抖,反倒顯得新鮮,他朋友不多,不知前腳來送花的人是誰。
墓碑上的雨水沾濕手掌,我笑著說:「傅啟華,早知道你這麼孤單,我剛才就不該把秦晚照送去醫院。她不能下去陪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你也別擔心,她那樣估計也活不了多久。老了眼花,把我都認成你了,還在那跟我編生死契闊的苦情戲。笑話,你們相愛,就能隨便傷害別人嗎?」
「你們就當我傻好糊弄,欺負我小不認識字,那個『愛』字我是知道的。她就是故意把字寫得曲裡拐彎的。人家是抄信,我是畫信。一筆一劃罩著她筆跡把五頁的信全畫下來,不認識字也不敢問媽媽,就去找人翻譯,最後人家都知道了。」
「我也夠傻的,還想瞞著媽媽挽回你們的關係。其實她早知道了,還不戳穿我跟著裝傻。她怎麼不知道呢?連外人都早知道。人家都說你在外面有女人,是為了上位才娶的我媽。我開始還不信,和人解釋。人家怎麼都不願和我玩,像趕蒼蠅一樣轟我走。」
「那些難聽的話,他們還不是從父母口中學來的。原來我痛不欲生的事,擱人家那裡就是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不是排斥,根本就是厭惡。他們把那當大新聞到處宣傳,還故意整我。」
「我最討厭玩那個球球彈起的遊戲,人故意拿籃球罩我臉上砸,砸得一個黑印子,一下就流鼻血了,我倒在地上哭,他們卻在笑我活該。」
「我可不是活該嗎?從小就沒出息,特愛哭,人家煩我,我還腆著臉湊過去說『你們帶我一個玩好不好』,他們笑話我,讓我滾。我都哭了,他們還圍著圈唱『嬌氣包愛小貓,小貓不愛嬌氣包』。我最討厭貓!像討厭你一樣討厭貓!」
「誰敢罵我我就打誰!磚塊打得他們頭破血流!他們被人打了,有爸媽護著。我呢?我被欺負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們爸媽找到家裡,說上樑不正下樑歪,說你坐過牢,說我是雜種,遲早要進局子。你又在哪裡?」
「你就知道我放學回家晚了打我。我回家幹什麼?看你和媽媽吵架嗎?那算什麼家?!我肚子再餓都一個人背著書包在外面溜躂。我不知道小女孩晚上不回家危險嗎?我敢告訴你們原因嗎?我說了有用嗎?只得第二天繼續晚回家,繼續挨打。」
「我這過的什麼童年?一滴滴快樂都沒有。沒人和我玩,我就拿著小樹枝在地上畫小人,兩個小人演戲,自己和自己說話。你以為我愛畫畫,讓我學美術,其實我根本就不愛畫畫!」
「我就是故意不回家,故意在外面鬼混。我就是故意和你對著幹!」
模糊的視野中,墓碑相片上的他隔著一層玻璃對我微笑,我用手敲了敲那層玻璃,很涼:「你怎麼不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