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宣伍捌年,九月三日,付城,喝谷山,燃息亭。
莽莽群山,潭空水冷,月明星淡,身著異墨戎裳的天凡撫琴深彈,無章可依、無譜可據,隨心而彈的曲子哀鳴憂慮而又慷慨悲涼,有股金石之音、風雲之氣,令人魄動魂驚!
「鐺……」斷弦之聲迴盪夜空,悠久盤旋,天凡十指定在琴上,幽暗的墨瞳仍怔怔望著前方,似乎仍沉淪思緒中,不為周圍一切所動。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旁邊一身白衣的沈塵飛仰首輕吟:「星,獨向嬋娟妙語傾,無人理,寥落到如今!」
天凡不語,十指緩緩移開,轉眸望著自己肩頭戎裳上所繡的奇異圖案,似是一團火焰,又似一條狂嘯的悍龍,不知為何,一看著這副圖案,便讓他有一股詭異的衝動,和……傲視萬物的狂心。
「修兒,閻沖既然出手,很快便可尋到雪兒,他只要能發現敵人一根頭髮,便可把他整個老巢都掀出來。」沈塵揚面前的茶已涼了,卻未曾抿一口,他擔憂的望著天凡,不是為了明雪的失蹤,而是因為天凡的改變。
易悠雖說異墨戎裳並未有詭異之處,但見他穿上這件黑袍,沈塵揚的心中仍是不安,見他仍不語,他又道:「修兒,你需要靜心,你的思緒……太寒!」
「連惜月公子都出手了,天凡,你不要太擔心了。」古漢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說道。
「逍遙二仙,惜月公子,聖劍山莊,千絲線,這些可都是當今武林頂尖的人物,這麼多大人物幫你尋找雪兒,你就不要太擔心了。」胡初風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胡蘆酒壺。
「天凡……」孟煙清秀的眉頭微鎖,眸光含憂,她起身,走到天凡身側,緩緩抬手撫在他肩頭的發上,天凡抬眸望她,似乎只有她,能理解他對明雪的感情。
「我沒事,煙姨。」連著呼氣輕歎出這句話,他閉上眼,輕輕握住孟煙的手,這一刻,孟煙知道,他還是個孩子……
懸在亭中央的兩盞垂著金色流蘇的八角薄紗大紅宮燈,光焰忽歡快地跳躍著,沈塵飛眼前一亮,長指輕輕一彈,一隻金蝶便盈盈落入指尖:「是月兒。」
揚起指尖,把金蝶遞與耳邊,片刻後,他輕笑道:「月兒說走不出倚龍居,穆子暉近些日子都不在居中,她在想辦法溜出來救雪兒。」
「走不出?不在居中?」沈塵揚聞言眉頭微皺:「倚龍居設了陣,他又想幹什麼?」
「據說朝廷又在準備一場文賽,挑選出一批有識之人為朝廷效命,上次熾血鐵心選武,現在又比文,看來大楚,要開始不安份了。」胡初風苦笑說罷,又繼續喝酒。
沈塵飛指尖輕彈,金蝶瞬間沖飛而去,轉眸望著沈塵揚道:「爹,塵飛忘了告訴你,昨日顏鈺已由敖融護送,上了京城。」
「你不是忘記,是特意不告訴我。」沈塵揚抬眸望著自己的兒子:「塵飛,你這是在賭,如果顏鈺出了什麼事,你如何對得起顏家先祖?我們沈家歷代欠顏家的恩情,你現在放手隨她意讓她去做,但你可知,無論顏家人如何慧絕天下,她現在仍只是個孩子。」
「我對顏鈺,如你對修兒,爹,你明麼?」沈塵飛垂眸淺笑,聲音輕如風吟。
沈塵揚心中一怔,搖頭苦笑,是啊,他對天凡雖然護惜心切,卻又不捨把他束之高閣,他天姿過人,若讓他的絕世才華明珠暗沉,不但他自己覺得可惜,即是沈星與楚謙在世,想必也是希望他能按照自己意願去生活,想名揚天下做個萬人景仰的梟雄,還是要做個逍遙快活笑嘯江湖的俠客,全由他自己,只要他所做之事不違背俠義道德,沈塵揚都會永遠扶持他,讓他如願以償,塵飛對顏鈺亦是如此。
忽然,天凡倏的站起身,臉色極難看,墨瞳似乎越發幽暗,眾人驚愕的望向他。
「天凡。」
「修兒——」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緊緊抱著自己的頭,身上乍然爆出一片綠光,刺得二丈之外向燃息亭走來的閻沖都覺得睜不開眼……
「啊……」驚天動地的狂吼聲響徹雲霄,天凡上半身猛然後仰,雙臂展開,面目猙獰的狂吼……
……
明雪緩緩睜開眼睛,頭上仍疼痛無比,黑色的血液仍不斷順著長髮流到身上,已經乾涸的血漬粘著頭髮貼在勁脖處,讓她感覺十分不舒服。
四週一片漆黑,她嘗試著動動手指,想轉個身,卻發現自己現身處在一個極其狹窄的空間裡,根本無法呼吸,身邊一片冰涼僵硬,似是石器,她試著推推周圍,堅硬無比,再推上面,還是一樣,流血過多的她已十分乏力,漸漸便不再動彈,閉上眼睛繼續沉睡,暈睡……
戈堞山,一隊仰光武士抬著一口石棺材疾步往霰壇城方向行去,後面馳騁奔馳的馬車上坐著淚流滿面的三公主陸怡瀅,和抱著骨灰罈的玄光王(即是昔日的陸玄公),他面上表情冷漠嚴峻,眸中卻是悲涼無比……
一收到探子消息就火速趕往戈堞峰,卻仍是晚了,那妖女的火把已經點燃了保兒身下的乾草,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保兒,竟還是……死在楚國人的手裡,還讓那妖女火化,讓保兒屍骨無存。
當時,他真恨不得將那妖女碎屍萬段,若不是石鼎說那妖女是穆子暉的人……
「父王,保兒死得太慘了,現在我們沒有什麼好顧慮的,向楚國宣戰吧。」陸怡瀅憤恨的說,玄光王深深點頭:「穆子暉,楚宣,我要你們不得好死。先把這妖女帶回去,有她在手中……穆子暉,哼。」
他想起十年前的晚宴,只是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穆子暉便臉色大變,情緒失常,這次有了這個籌碼在,他定要好好痛擊他一番……
天凡冷靜下來的時候,墨眸有一瞬間是碧藍色,這一幕沒有逃過胡初風的眼睛,他心中一陣恍惚,有些……不敢置信……
沈塵揚憂心如焚,一整個晚上都守在天凡的房間,他狂吼一陣後便暈倒在地,閻沖帶來的消息都不知該如何去告訴他。
「被光玄王帶走的人,那便不是武林人士可以要得回來的,武藝再卓越也無法敵得過一個國家的兵力,況且,仰光國的人定是把明雪當作明月,認定了要拿她來要脅穆子暉的,必竟穆子暉才是他們的心頭大患。」閻沖負手立在窗前,他膚色黑炯,濃眉大眼,國字臉,一看便是個充滿正義的人。
閻家世代為付城城主,到了他這一代,更是把付城管理得井井有條,在付城,人人都敬他為神,稱他為王,喚他閻王,當然,這座城裡,還有一個易悠,有一個裳娓紡,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因為易悠與他齊名,並且名號排在他前頭,江湖上只要有人提到他們,便會說逍遙二仙易悠閻沖。
所謂逍遙,易悠自是不用說了,一個繡紡的地盤便是半座山頭,富可敵城,侍候的丫頭不下百人,成年到處遊山玩水,王爵名派都敬她三分,江湖人都說,現在這個亂世,女子當中,唯有她易悠是活得最快活的!
而閻沖,雖然不及易悠富有悠閒,卻是當今天下做城主做得最牛的一人,朝廷無人去管他,江湖無人敢惹他,一個城主,卻被百姓稱王,江湖人提到他,是人人都羨慕不已!
「閻叔的意思,當務之急,仰光定會趁熱打鐵,向楚國宣戰?」沈塵飛收回手中折扇神情凝重的說:「那要救雪兒,更是難上加難了。」
「賢侄果然聰明過人,沒錯,相信不用多久付城便要開始不平靜了。」閻沖雖這麼說著,面上卻並未有絲毫擔憂,反倒是一臉的輕鬆。
「閻叔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趁現在楚國兵強馬壯,事情早一日來,便早一日解決,讓閻叔有生之年可為付城百姓清除禍根,亦不失為一件快事!」閻沖那種永遠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精神讓沈塵飛敬佩不已,年過半百,卻尚未婚娶,心中永遠記掛著付城的百姓,終生為付城守住這份安寧。
「塵飛,你立即上悠娓山找悠姨,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說服她陪我去仰光。」一直在靜思的沈塵揚突然說道。
孟煙一怔,她知道天凡醒後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去仰光救明雪,她亦打算不管刀山火海都會陪他去,只是仰光如果向楚國宣戰。
太宣王定會借此機會正式招攬聖劍山莊,讓聖劍為朝廷所用,而聖劍自百年前劍聖沈塵翼那一代開始,便一直與朝廷在歸順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據說大楚先王當年便是借謀反假名來誣陷聖劍,逼得沈星嫁入後宮為妃。
在這一代,沈塵揚亦一直步步為營,小心翼翼避開太宣王的招攬,戰亂年代,江湖上驍有勝名的幫派,歷來都會成為霸主爭奪天下的犧牲品,而在這個緊急關頭,身負聖劍山莊命脈的沈塵揚竟會拋開一切,為了天凡去仰光冒險,如果他失陷仰光,定會淪為人質,聖劍豈不進退兩難?
「爹,你想清楚了麼?」沈塵飛並無半點驚詫與不解,偏首淺笑問著父親。
「聖劍有你,爹放心。」沈塵揚起身負手走到窗前背對他。
「在爹心中,聖劍與修兒,修兒更重要?」沈塵飛也起身,仍淺笑問道,孟煙抬眸望著他。
「塵飛。」
「在爹心中,塵飛與爹,塵飛更能保護聖劍?」
「你武藝已達到超凡境界,自是比爹略勝幾籌,而且你慧絕天下,爹把幾百年的基業托付予你,很放心。」
「所謂基業,只是虛名,塵飛心中有沈家先祖便是最重要,當年姑姑為了這份基業,犧牲自己的幸福,你為了這份基業……犧牲娘親,以後,塵飛還要為這份基業,犧牲什麼?」沈塵飛一言,讓屋內所有的人都為之震憾,包括趴在桌上酒後假睡的胡初風。
他說的是事實,只是從來都沒有人想到這一點,說到這一層,他說得雲淡風輕,卻偏偏字字如針般紮在沈塵揚……與胡初風的心上……
如果說沈塵揚是為了那份基業犧牲離離,那他是為了什麼?他甚至連個可以牽絆的虛名都沒有,他為什麼放棄離離?是懦弱?還是……成全?
「既然……在爹心中,修兒比聖劍更重要,塵飛比爹更有能力,那麼……讓塵飛陪修兒去仰光,爹留下來,聖劍能保則保,不能保,便由它去罷,聖劍山莊的弟子,也有許多是想揚名天下,一展鴻途的,這麼些年一直被爹壓抑著,還有一些人,早已厭倦了江湖上的腥風血雨,想歸隱田園,過著平淡的生活,這一次,剛好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了卻他們的心願,而皇上,也絕不會因小失大,強留那些想離去之人的。」
沈塵飛在說這段話時,嘴角始終掛著淺笑,望著父親的眸光純潔無瑕,真誠平和,孟煙終於知道,什麼叫作……風華絕世的惜月公子……
……
大楚皇宮,元紀殿,雍容高貴的太宣王坐在龍椅上,悠閒的品著鐵觀音,心中默念,穆子暉呀穆子暉,你什麼都好,只是對事太過執著固執,永遠死守著碧螺春,又怎知鐵觀音的清甜呢?
而座下的秦息,卻無法似他那般悠閒,額頭滿汗,端著茶杯的雙手已止不住開始顫抖,茶杯碰著碟子鐺鐺作響……
「秦附馬,太子未接到,反而讓他客死他鄉,你作為特使,罪過……不小喔?」楚迪抿一口茶水,笑容可掬的望著他,眼神卻又是蓄意悠長:「劫走太子的人……秦附馬,你可知是誰?」
「我,我……」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