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新月繁星,蒼茫天際下,二十個黑衣人騎著褐色俊馬從付城邊境馳騁而過,奔上眺曦峰。
「吁……」其中一個身形削瘦的人影勒馬而下,狂奔幾步,跪倒在地,閉眼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面上表情激動無比,似一個被囚禁了千年的猛獸突然被釋放。
其它的人全都下馬立在他身後,望著他的眸光充滿憐惜,那人站起來,在月光下眺望著遠處黑色的山峰,似歎息般脫口歎道:「終於……聞到仰光的風香了!」聲音輕沉,隨風而逝!
「公子,已到付城,離仰光不遠了,公子這十年囚禁之恨,很快我仰光國便要讓楚國萬倍奉還!」身後之人義憤填膺的道。
「是啊,楚國真是可惡之極,十年前用卑鄙手段逼迫陛下留你作質,當時假意封候賜府,其實日日讓公子食用慢性毒藥,還逼公子夜夜以醋浸身,害得公子……」那高大的漢子說到此處已無法再接下去。
「十年啦,十年啊……」
「公子,下臣也在此立誓,只要有我活著一天,便定要竭盡所能殺他楚國個片甲不留。」
「石鼎說得沒錯……」
眾士衛激慨憤昂,陸玄保卻不再言語,半晌,逕自轉身上馬,黑夜中,無人查覺到他眼角逝過的那一絲無奈。
「什麼人?」一個武士一聲輕喝,腰上新月彎刀倏的撥出,讓準備上馬的眾人全都高度警惕,一抹白影瞬間自陸玄保眼前逝過,那武士迅如疾風,踏草飛逝追向那抹白影,其它武士迅速嚴密護守在陸玄保身邊。
「是只白狐。」不到片刻時間,那武士已拎著一隻白狐飛了回來,光潔無瑕的皮毛,被武士拎著脖子懸空提起,細小的雙眼瞇成一條線,雙眼之間有一顆紅色的朱心痣,四隻腿不斷的掙扎,發出細小的呻吟聲。
「好漂亮的白狐!」陸玄保不禁走前兩步,伸手去撫那白狐光潔的皮毛。
「公子,楚國人陰險狡詐,現我們尚在楚國領土,一切小心為慎!」那個叫石鼎的武士攔住他的手,向那個拎著白狐的武士打了個眼色,那人手頭一緊……
「不要,住手!」陸玄保驚喊的同時,感覺自心頭湧上一股腥味,喉間一鹹,一股熱流自嘴角湧出。
「公子,你?」眾人詫異。
「住手,不要傷害它!」陸玄保卻絲毫未有半點驚訝,只是仍執著的喊道,石鼎向望向他的武士微點頭,白狐便落入陸玄保懷中。
「公子……」石鼎望著不斷自陸玄保嘴角湧出的鮮血,咬牙切齒,心頭更是宛如刀割。
「楚國人真是太卑鄙了。」
「我們先回仰光,走。」石鼎輕喝一聲,眾武士紛紛上馬。
「公子,你坐在我身後!」陸玄保抬眸望著石鼎堅毅的眸光,不禁微笑:「石鼎,我們自幼一起長大,命由天定,你不必為我難過,害我的人是穆子暉與太宣王,與其它人無關,我亦不希望再見到太多殺孽,這十年,夠了!」
通往仰光的路並不遙遠,下了眺曦峰,繞付城北境行二十里,仰光的邊境霰壇城便近在眼前,只是,這眺曦峰竟是上來容易,下去難,石鼎他們馳馬行了不到半里山路,已感覺周圍溫度越來越高,現在尚是子時,天際邊竟已出現一片紅光,一陣風吹過,迷人的細微花香拂面……
一個武士忽大喊:「不好,這是眾生派的百彌毒,我們中埋伏了。」石鼎抬首望向天際,那一片紅光越來越近,熱浪也越來越濃:「他們是想燒山。」
「公子,坐好了!」石鼎輕喝:「我們衝下山去!」……
眺曦峰頂,一棵巨大的松樹下,那抹白影迎風而立,望著天際那片紅光,迷人的細微花香拂面,她輕吸一口,垂眸道:「我得去救白狐!」仰躺在樹上喝酒的麻衣老頭終於灌下最後一口酒,打了個嗝才道:「你救得了它?」
「我得去。」
「許是,只要是你想做的,沒有什麼不可能,你的降世,到底是順天還是逆天,我真的不知,只是我九天異人怎麼也算是半個聖仙,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何來頭,既然已封住你的血印,那你便不可再毒害人,只是你額上的火凰印,卻是我無論如何都封不住的,但你知道,血印七年不解,你必七孔流血而亡,所謂九天異人,即是有九種絕世異能,包括千里眼順風耳,若讓我知道你有做出什麼不順天道不按天理的逆事,我定會出手。」
「天下那麼多不平事,那麼多冤魂你為何不去理?偏偏來管我?」
「你的出現逆了天,火焚的穆子素和那些被你血液毒死的人,命本不該那麼短,是你改了天命,黎明村的朱溪、穆府的水井,恐怕會成為永世的毒源。這些,都是你逆天的行為。人類的生生死死,輪迴巡環,是非曲直,都有天注,我從不管人類事,異人,只管異類事。」
「所以你親手收了離離?」
「是。」
「你認為我是異類,那我是何種異類?」
「三千年的離離我都能辨出,而你,我卻無法識別,連你自己都不知,我何從得知?不過你不是一般的異類,否則怎麼讓才幾百年妖壽的白狐染上靈氣?白狐不可留,否則日後必撓亂人間。」
「你說人類由天定,那異類是由何定?」
「這個……仙冥妖魔各有界主,只是這萬年來,從未顯靈人間,但妖界在萬年內偶有越及人間,其它界向來安份守已,但自你降世以來,冥妖魔越及人間的機率頻頻增長……」
「好了,你覺得那是我的原因,我的事情尚未辦完,七年內,我定會安份守已,七年後再見!」……
百彌毒經過十年的調配,如今的毒效及易燃度已達到飛速的提升,眺曦山下烈火照亮了半邊天,石鼎一行人面對周圍的雄雄烈火已無法再上前,無奈之下只得馳馬迅速後退,雖已退離火焰二丈之距,但那烈焰仍能讓他們猶如身處爐中。
「怎麼辦?整個山腳都被烈火覆蓋,山上又無一水源,如何是好?」
「不能再退了,火源在山腳,再往後退會更難衝出去。」
「那怎麼辦?難道被火燒死?」
「有一個辦法。」石鼎大喝,望著火焰的眼眸微瞇,眸光堅毅卓絕:「大家下馬,迅速!」
雪羽白狐一身如雪的絨羽頃刻變成紅色,它細長的雙眼望著眼前的人們冷酷的揮刀砍殺峻馬,把鮮紅的血液淋滿全身,那種濃密的血腥味是它從此最厭惡的味道……
「快,殺掉一半的馬,兩人一匹,把血淋在自己和胯下的馬身上,這樣可以暫時抵擋火焰灼燒,所以速度要快,迅如疾風才能全身而退。」石鼎大吼一聲,率先馳馬而去,一手揚鞭,另一隻手緊抓著身後的陸玄保的衣襟。
白狐的在陸玄保懷中,逐漸滑下,夾在石鼎與陸玄保二人的中間,感覺身後的重量越來越重,陸玄保的眼睛越來越模糊,火燒在身上再也不覺得痛,周圍熊熊的烈火在他眼裡逐漸變成了家鄉的日落,他想起被救出來之前喝的那杯茶,那麼清香襲人的碧螺春啊,卻含著這麼苦澀辛酸的毒,讓他到了家鄉門口才開始毒發,為何不乾脆早些讓他一死了之,又為何不讓他活多一天?再聞聞仰光的風香,再踏著仰光的土壤,看看離別了十年的親人……
石鼎的念頭只有一個,沖,衝破這熾熱的火焰,帶玄保回仰光,眼眸忽忍痛睜大,快了,透過熾焰,前方一丈處的大樹仍是綠色盎然。
「啊……」是誰先慘叫,接著,如雨般密麻的長箭透過火焰直射向眾人的胸膛,石鼎不甘,仍咬牙向前衝,鬆開身後拉住玄保的手撥出彎刀抵擋來箭,他的新月刀法練得爐火純青,那把彎刀已被火烤得熾熱,那麼堅韌的信念,讓他馬不停蹄,刀如閃電,只是,身後忽失去了重量……
「石鼎,公子掉下來了。」他聞聲回頭,那滿身血漿的人,躺在火焰中,眼神不再明亮……
「玄保,來!」石鼎急忙把馬調頭,伸手去拉他,不理會背上鑽心的痛。
「走,快走,你們先走!」陸玄保聲嘶力竭的喊道:「回去,回仰光,走——」
「玄保。」
「公子。」
「走啊。」陸玄保的表情猙獰,趴在地上把頭直往地上撞,白狐在他身邊被火燙得到處亂竄。
「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們面前……」
「走——」石鼎咬牙,轉身擋箭。
「石鼎——」
「違抗軍令者斬,我們走——」
陸玄保望著他們在火中憤昂衝刺的英姿,我仰光後繼有人,望著倒下的幾人,和突圍的石鼎回望的複雜眼神,嘴角揚起欣慰的笑容,他伸臂把白狐摟在懷中,把嘴角流出的鮮血抹在它身上:「白狐啊白狐,我陸玄保孤獨一生,臨死前有你陪伴,死而無憾。」……
明雪從來不知道,原來她與火是如此相溶的,這一片熾熱火焰不但沒讓她感覺一絲不適,反倒讓她有種歸屬感,彷彿這熊熊烈火才是她翱翔的境地,當陸玄保望見彷彿沐火鳳凰般的明雪從山上疾速奔跑下來的時候,他喃喃道:「明月?仰光……」
再次睜開眼,他趴在馬背上,咳嗽幾聲,眼睛迷迷糊糊中看到那抹白影,和一個皮製水壺,下巴被冰涼的纖手抬起,嘴角嘗到一泓清甜。
「我送你回家,支持住!」聲音輕柔如雲似風,冰涼的纖手捂著他的額頭:「依你現在的狀況,我們只能徒步而行,這樣最快大概要一日半的時間,想回家的話,一定要撐住。」
「我……咳……想換個姿勢,這樣很難受……」
騎在馬背上的陸玄保又再次望見了天際的紅霞,不過,這次不是火光,是夕陽,轉眸望著前面牽馬的素衣人兒,他竟自嘲的笑笑,那麼淡漠的神情,是他永遠都不可能會有的,垂眸,半晌後道:「你與慕月公主很不一樣。」
「嗯!」
「夕陽真美!」
「嗯!」
「仰光的風,特別香!」
「嗯!」……快要去冥間的人,總是許多話想傾訴!
站在離霰壇城集最近的戈堞峰上,仍能清楚的望見那十里錦毯鋪成的長路,望見父王母后、五個姐姐、仰光的文武百官……和那些樸實的百姓們,他們充滿希翼的眸光,在見到渾身是傷站立不穩卻倔強堅毅的石鼎時表情瞬間崩潰……
隔著那麼遠,他模糊不清的雙眼似仍能看到父王母后臉上絕望的表情和苦澀的淚,嘴角好鹹,是淚還是血?
他累了,終於……是死在自己的國土上,深深歎了口氣,抬起的頭有些僵硬,終於躺下,躺在柔軟的毛榻上,望著面前高潔無瑕的人,含笑歎息:「那些樸實的百姓,若能安祥生活一世……該多好!」
明雪望了一眼他身後的黑衣人,竟是揚起了唇角,那淺笑,是她來人間的……第一個笑容,為善而笑!
「我……為你跳支舞吧!」呼氣般歎出這句話,她起身,迎風轉圈,雙臂隨風輕展,黑衣人輕吹一口氣,滿山滿地的百花花瓣竟都脫離花朵隨風而起,那些花瓣繞著明雪,繞著陸玄保飄逸而舞,這一刻,他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與甜蜜!細薇的突兀花香,這次,很清新……
陸玄保,仰光國王子,太子?息於太宣伍捌年,九月二日,閉眸,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