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沉沉的漸漸發白。雲藹深茫,晨霧厚重。遠眺是陰鬱的令人窒息的壓抑,近處是身影難辨的的晨霧重重疊疊。
簡風亦癡癡的看著落地窗外那已冒了花苞的茉 莉 花,身子僵硬的姿勢象石雕一般。
這一夜,他一直這樣守著,如果漣漪回來,他應該能最先看到。可是一夜!多漫長的一夜,他等著,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卻始終等到天亮也沒有等到要等的人。
心一直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像下墜在一個無底的深淵,沒有了盡頭。
身後,身著紅衣白裙的幽晚愜意的靠在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咖啡慢慢的啜飲著。面前的茶几上擺放著煮咖啡的一系列用具,咖啡壺甚至還冒著裊裊的輕煙。
「風亦,要來一杯嗎?」她笑著邀請,臉上的笑意明明是暖若朝陽,看到簡風亦眼裡,卻彷彿惡魔的嘲弄。簡風亦不語,只是瞪著她的眼神漸漸化作犀利的寒芒。
「不要這樣看著我,主意雖然是我出的,人可是你心甘情願交給我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撫弄著裙擺,粉色透明的指甲輕輕的刮著裙擺上的暗花紋路,似有意似無意的瞟著窗外的茉 莉 花,淡淡的道:「你這樣的男子居然會種花,我好奇著呢?」溫軟的笑著又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臉上的笑意更溫暖了,眼底的譏諷卻更重。
「她最好沒有事,否則我會讓你償命。」
「要報仇?那也應該找姓耿的,是他殺了你的寶貝,又不是我。我可是一夜和你在一起。或者是殺了你自己?」半挑著眉毛,那臉上的戲謔像在開玩笑,可是眼底卻滿是不屑和挑畔。
霍的從地上站了起來,簡風亦一步一步的朝幽晚走了過去,腳步平穩而堅定,那條不受力的右腿居然也是輕盈自如的。停在幽晚面前,伸手毫無預兆的捏握住她的脖頸,微一使力,已把幽晚從沙發裡拽了起來,手中的咖啡杯「噹」的一聲摔在地板上,幽晚那半透明的臉慢慢開始凝聚窒息的紅暈。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嗎?耿於懷我要殺,可是你一樣脫不了干係,你出的餿主意,如果漣漪不能安全回來,我要讓你陪葬。」他冷冷的盯著她,從沒有一刻幽晚可以如此明顯的感到他身上迸裂的恨意和殺氣。他是真的想殺她嗎?
呼吸雖然困難,幽晚的嘴角卻依然勾起了一抹不屑的弧度:「你應該先殺了你自己,她如果死了,不也是你送她去死的嗎?」
「那是你該死的建議。」手上的力度又重了幾分,幽晚下意識的開始扳捂在自己喉嚨處的手指,可是那鐵箍一般的鉗制已開始不能控制的收攏。
「我……我……能左右你……的決定……決定嗎?……你……若是……若是……不願意……我……」剩下的話再也無法繼續,白皙的面孔已變成了醬紅色,冷汗不可抑止的一滴一滴往外冒,雙腳已離地,金屬的義肢在裙底掙扎出「卡卡」的響聲。
他居然真的想立刻要她的命,伸手使力揮出了一巴掌,全力的打在簡風亦的面頰上,他頭一歪,臉上立顯五個指痕。鉗制的手指卻沒有鬆開半分。
一絲慌亂這才真正抓住了她,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她還沒有看到讓她恨了半生的男人痛苦的樣子,她還沒有聽到讓她痛了半生的男子在她面前懺悔、崩潰。不要!她不能就這樣的死去。恐懼象潮水一般湧來,她努力的掙扎,可是胸腔裡越來越悶,悶的如千萬顆針在心頭紮一般。
手掌揮出,每一個巴掌都重重的打在對方的臉頰上,而他不閃不避,只是咬著牙,狠狠的一寸寸收握手指,眼內一片死一般的黯黑和傷痛。幽晚說的對,沒有人可以逼他簡風亦下任何決定,是他被心底泛起的酸腐湮沒了理智,親手把漣漪送上了不歸路,是他親手挑起了她和耿於懷殺戮的引線。
不為我生,亦為我死!
∼可是他怎能接受這個事實!
門扉突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李力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幫主,去打探的人回來了。」
收緊的手指終於有了一絲鬆動,理智和清明慢慢的回流。終於手指一鬆,被鉗握著的脖頸從指端滑落,人影一閃,簡風亦風一般的開門衝了出去。
幽晚重重的跌落在沙發上,義肢一甩,踢翻了正燒得滾燙的咖啡壺,暗色的咖啡帶著苦澀潑灑了一桌一地。一灘一灘的暗色灩瀲出一個捂著喉嚨艱難呼吸的面孔,蒼白的慘笑伴著嗆咳聲聲,透著徹骨的猙獰。
幽晚還沒有走到樓下,已聽到簡風亦的嘶吼:「什麼叫無一倖免。出去的10個『襲人』,難道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我們的人一直守在附近,半夜三點左右,劉業勳帶著一大隊人衝了進去,後來又叫了『東靖醫院』的救護車。五點左右從後門運出了十具屍體,我們的人跟著到了東郊廢棄的採石場……」
「然後呢?」
「那十具屍體被丟進了碎石機……」
簡風亦聽不到後面的話,他只是怔然的看著面前的人嘴巴一張一合,怔然的看著身旁的李力緊皺著眉頭向他靠近,嘴巴一直在開合著,可是聽不到,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心底泛起一團濃黑的霧氣,在心頭縈縈繞繞,慢慢擴散到四肢。半懸的心終於轟然落地,卻是碎的連聲音都沒有的死寂。
「漣漪……」他喃喃的喊,可是沒有人回應,再也沒有人會回頭衝他做著鬼臉問:「今天晚上吃什麼?」
再也沒有人會笑嗔著來挽他的手:「怎麼那麼不小心。」
身子驟然一冷,全身的骨節都彷彿被冰封住了一般。一絲痛是從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爆裂開去,然後每個細胞裡的痛仿若都被點燃了一般,在身體裡不停的爆裂。站立的身子終於失去了最後的支撐,腰腹一軟,整個人都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臉色一片慘白,找不到一絲血色。可是身體卻像一個沒有出口只有入口的容器,那炸開的痛全一點一滴彙集在身體中,積累,再積累,成了汪洋,漸漸把他淹沒。
幽晚優雅的從樓梯上一步一步緩慢的扶著扶手走了下來,鄙夷的瞟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坐在沙發裡的簡風亦,逕自走到一旁站立的李力身旁,面對著探子問:「你說劉業勳是三點左右進去的?」
「嗯。」
「後來出來了嗎?」
「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出來?」
幽晚暗暗冷笑,好戲終於要上演了。劉業勳,你親手毀了你兒子的幸福,再親手看著你兒子死會是什麼樣子?會是什麼樣子?心頭控制不住的興奮著,身體輕輕的發著顫,終於大聲笑了出來。
半晌,才收住那歇斯底里的笑聲。眼角有淚,卻不知是笑出的,還是哭出來的。
「耿於懷死了嗎?」她緊緊盯著探子,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溫柔如水,居然帶著嗜血的冷芒和冰冷的恨意。劉業勳,我整整恨了三十年的男人啊!我當年說過,你讓我有多痛,我就讓你雙倍償還。你現在會有多痛?我好奇,我真的非常好奇。
「具體情況不知道,不過一直有人送血漿和各種儀器進去。進去的醫生沒有出來的,屋子已經被『東靖盟』全面封鎖了,裡面的消息暫時不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幽晚挑起眉頭,面如羅剎。
居然讓一旁站立的探子,無端端的打了一個冷噤:「劉業勳在今天早上通知了『東靖盟』其他的五子全部回N市。估計……」
幽晚冷笑連連,「東靖五子」都要回N市嗎?很好!她倒是沒有想到劉業勳居然會召回所有人,不過這不也是一個徹底摧毀「東靖盟」的最好時機嗎?六個接班人全到齊了,這豈不是天助我也。原本想各個擊破。原來根本不用如此麻煩。
「你馬上去查,3個小時以內,我要知道『東靖五子』回來的準確時間、班機、還有隨行人員的名單。」幽晚冷冷的命令。
轉身又看了一眼一旁呆坐著的簡風亦,突然燦若春花的笑著走了過去。李力皺眉,下意識的想擋住,卻被幽晚輕輕推了開去,挨著簡風亦坐了下來:「風亦,一個女人而已,就算是貌若天仙,也不至於如此。你喜歡,我改日捏幾個給你就是。現在可是有正事要做。」
簡風亦木然的坐著,眼內一片死灰的黯黑。
他不想看,也不想聽。
原來失去最不願意失去的是這般滋味,可是他可以後悔嗎?他可以回頭嗎?手裡依稀還有昨夜握著她手的餘溫,可是現在卻再也握不住那香馥的溫暖。
∼如果他說他錯了,漣漪你可以再回到我的身邊嗎?
半夜裡劉業勳習慣的靠在書房的搖椅裡,今天又是農曆四月十一,一個很奇怪的日子,一個不知道為什麼讓他一記就記了30年的日子。在每年的這個晚上,幽晚都會給他打電話,來告訴他,她有多恨他。他靜靜的聽著,靜靜的聽著,他知道她的恨,卻無法讓她停止。他虧欠了她30年,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了,孑然一身卻依舊給不了她任何不恨的理由。
恨!
如果也是一種強烈的感情,如果能夠讓她那麼深刻的記住自己,那麼是不是對他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桌案上的卷宗已看了大半,龐同德的案子在前幾天已經OVER。商業行賄、商業詐騙、破壞金融管理秩序、危害稅收征管罪、侵犯財產罪、販賣婦女、違反商業合約林林種種二十幾條罪狀輕鬆的把龐同德送進了牢獄。可是接下來呢?
劉業勳揉了揉眉角,龐同德是這次於懷回國的主要目的,可是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偏偏這個女人現在已不在人世。這個女人的逝去又恰巧是他推波助瀾的。於懷自花語死後就沒有走進過他身旁十步。就是龐同德結案時,他亦只是遠遠的旁聽。他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事,所以他排斥著與他的聯繫。可是他們難道這一世都如此相處嗎?
耿於懷是他看著長大的,對他有著不同尋常的感情,有時甚至可以用親如父子來形容。可是現在?劉業勳只能苦笑,他對他的怨恨只怕不比當時自己對父親的怨恨要少。而他亦如當年的父親對自己一般無奈。
正想著,桌案上的電話突然響了,清脆的聲響在夜晚總是有些刺耳。從搖椅上立起身子,劉業勳在桌案前的皮椅裡坐下,伸手取了話筒。
「劉業勳!」聽筒裡的聲音帶著異樣的興奮,模糊的劉業勳感覺今晚的幽晚心情好像很不錯。
「怎麼?在等我的電話?」聽筒裡是她輕浮的調笑聲,劉業勳不語,一如既往安靜的聽著。她從來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每年只是想傾訴而已。
「我今年有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壞消息,你想聽那個?」今年的她似乎有些不同,她不再一遍一遍的說自己有多恨他,而是願意和自己一問一答,這算不算是一個進步呢?恨了30年,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做著各種小動作:去年的這個時候,她讓他捲入了一起賄賂法院總檢查官的案子,直到今年年初,他才算完全脫身;前年的這個時候,她用他的名義向銀行貸款3000萬,讓他莫名其妙背上巨額債務;五年前的這個時候,她暗殺了「東靖盟」朱雀堂下的白執事;再早些年,她從醫院偷走了自己的兒子,害得才生產的妻子抑鬱成疾,終是在29歲就撒手人寰離他而去。
恨她嗎?
劉業勳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恨她的立場。要說辜負!要說對不起!從來都是自己。什麼叫自做孽不可活!
苦澀和無奈在這30年裡從沒有間斷過,只是漸漸沉澱了,卻也越積越厚,終成了要背負一世的痛和悔恨。
「好、壞是對你而言,還是對我而言呢?」
聽筒那頭傳來一聲譏諷的冷笑,似乎不屑他的謹慎:「對你。」
「那壞的好了。」他很好奇她今年又捅了什麼簍子要自己去收拾。
「你最寶貝的『東靖盟』朱雀,能不能活過今晚,就要看你什麼時候能趕到『耿宅』了。」
幾乎是立刻的,劉業勳已丟下了電話,衝出了房門,幽晚從來不會開玩笑,從來都是說到做到,心在這一刻不容許自己再去考慮多餘的問題,是不是陷阱?會不會路上有埋伏?今年的她又留了什麼樣的後手?沒有時間了,一邊衝下樓,一邊大聲呼喊著身邊的執事去堂裡調人。耿於懷身邊現在沒有什麼人,刑離讓他派到了國外去執行任務,如果幽晚挑了這個時候對耿於懷下手,那麼耿於懷的確是相當的危險,而且以幽晚的個性,她能說出關係生死的事,那麼你最好相信。
背脊漸漸竄起了涼意,二十幾年前那個雨夜的回憶再次走近了自己。她抱走了他的兒子,讓他痛苦,今天她又對親如他子的於懷下了手。手指不自禁的有些輕顫。
來得及的!來得及的!
∼他一定不會讓歷史重演。
漣漪冷冷的看著這個如野獸一般嗜血的男子,他是奪了風亦妻子的人;他是殺了風亦孩子,並肢解了孩子還殘忍的送到風亦面前,讓風亦的妻子成狂發瘋,最後自殺的人;亦是現在佈局要徹底折磨風亦的人。
他渾身是血,他殺人的手段利落、乾脆。就像一部天生的殺人機器,不知道疼痛,不知道躲避,居然可怖到用自己的身體做誘餌,來誘使敵人投入他布下的嗜血蛛網,然後一擊斃命。
可是多麼的奇怪,這樣的他居然引不起她的恐懼和憎恨。來時的恨,在見面後居然全化作了淡薄寒涼。看著他手起刀落,看著他全身慢慢被血色染紅,她居然有些憐憫這條生命。晚姨臨行時給了她一把形狀獨特的匕首,千叮萬囑要小心謹慎,萬不可劃傷自己。因為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青」。
青!
∼應該是一種顏色,可是亦是「襲人」常用的十二種劇毒之一!
風亦告訴她,只為了讓她小心應對,不要錯手傷了自己。
很快攻擊就到了眼前,血色的身影在殘忍的殺戮後,慢慢朝僅剩的三人靠近。月光下,原本精緻俊美的五官在血色下有種摧殘的美。他的眼瞳黯黑深邃,似曾相識,彷彿幽柔的月光也照不進那一池深邃的憂傷。
隨她同來的最後兩名「襲人」已輕巧的從她身旁掠過,還沒有反應過來,右側寒芒一閃,那黑色的人影一聲痛呼已翻然倒地,才抽搐了兩下已寂然不動。而他身影一晃,已截住了左側欲躍窗而下的身影。
他仿若一頭殺意已起的嗜血孤狼,只是一瞬已鎖定目標追逐而至。他的手是死神的刀刃,才見伸出,已聽到頸骨斷折的聲響。
不能再猶豫,漣漪迅速拔出匕首亦朝男子攻去。可是直到近身短攻,才發現自己的攻擊原來對他來說和小孩子玩泥沙沒有多大的區別。攻擊的招式還未遞出,已被封住攻擊的角度。緊接著鐵一般的拳頭已遞到了面前。
拳頭來的速度太快,漣漪本能的折腰後彎躲過了他的第一擊,雖然躲過了受力點,腰腹仍然被襲來的拳風,引起一陣戰慄,她不是他的對手,就算她手握抹了「青」的匕首,只怕刺中他也是不可能的神話。她是他的最後一個敵人,而他自是不用向前面一對多的生挨自己一刀,已獲得直接快速的攻擊機會。
容不得多想,腰眼居然已被他的手掌捏住。仿若死神扣住了咽喉,幾乎是本能的,手裡的匕首斜斜刺出,直朝他捏住自己腰眼的手臂劃去。可是只是一瞬,她已發現不對,捏在她腰眼的手指並沒有攻擊,只是向上拉起了她的身子,然後她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劃出的匕首因為拉力的牽引直朝他的心臟刺去。而他居然在月色下璀璨釋然的淡淡微笑。那笑∼笑的淡然,笑的解脫,笑的令人心醉,令人心酸,仿若她的攻擊只是完成了他最後的成全。
∼他這是想自殺嗎?
心裡震驚,手腕的力度減弱,一絲從沒有的慌亂和悲傷就這樣一把楸住了她的心臟。心好痛,那雙月下的眼與夢中的眼是多麼的相似,如夢中的一般深邃,如夢中的一般悲傷。∼那雙眼是夢中的追逐。遲來的認知加重了後退的決心。
「不要!」她痛聲驚呼。整個身體奮力朝後掙扎,全身不可抑止的開始發抖。他拉扯的力量太大,腰部的衣服下擺居然因為兩廂對抗的拉力「刺啦」一聲撕扯斷裂。她手中的匕首卻還是劃破了他心臟處的衣物,留下一條猙獰的血痕。
月色下,她一直隨身佩戴的玉茉 莉腰鏈毫無遮掩的暴露,他臉上原本釋然的微笑如結了冰一般凝在了嘴角。他看她,一臉的不可置信,一臉的不可思議。黯黑的眸子裡全是震驚和不信。
而她亦僵硬的直視著他,無意識的她伸手想去扶他踉蹌後退的身子。而他已伸手去拉她裹面的黑紗。
身影交錯,黑紗飄移,隨著夜風盪開了一朵暗色的怒放之花。夜色裡,窗欄外白色的茉 莉 花隨風輕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