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空氣中的浮塵都罩上了隱隱的金色光芒。
朝陽宮的牌匾富麗堂皇,御金雕龍超兩旁延伸而去,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刺眼,散發出魄人的氣勢。
紅色的地毯延伸至台階盡頭,遠遠地,可以看見身材高大的男人腳步虛浮,似忍著極大的痛苦,一步步向近處挪動,明明走的萬分艱難,卻倔強地不讓旁人扶他,一直走上最後一段台階,他腳下一軟,單膝猛地跪倒在地,男人悶哼一聲,抱緊了懷裡的女子。
跟在身後的左都衛急忙上前,這八尺大漢眉頭緊皺,擔憂道:「王上……」
玖夜低頭看看懷裡的人兒,胸中鬱結,她一直不肯依了他,是因為那赤焰嗎?
想到此,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懷中人兒不適地皺眉,額頭上的傷痕,和臉頰的劍傷隱隱又滲出血絲來。
「御醫呢?」
「回王上,御醫已在殿內等候。」左都衛急忙回話。
他的眼中精光閃爍,散發出逼人的氣勢,一用力氣又站了起來,大步走進寢宮,將花奴小心地放在御榻上,左都衛很快宣了御醫進來。玖夜眼前陣陣發黑,錦黃的衣衫被鮮血浸染透了,卻強忍著等到御醫給花奴檢查完畢。
「她怎麼樣了?」
太醫戰戰兢兢地看著玖夜的傷口,眼中滿是擔憂恐懼:「回王上,花奴姑娘只是受了驚嚇,額頭的傷口只需敷散淤血即可,並無大礙。只是您的傷勢嚴重,需要立刻處理。」
男人聽到御醫診斷說她沒事,這才鬆了一口氣,身形一晃,在花奴身邊躺下,抓著她的一隻手,昏睡過去。
接下來是一陣手忙腳亂。
那女子是沒事,可是王上被利劍穿胸,只差分毫便有生命危險,加上失血過多,能不能熬過一晚,還是未知之數。
他們要給王上清洗傷口,誰知王上緊緊拽著那女奴的手,怎麼也分不開,那些御醫急的直皺眉頭,只得聽左都衛的命令,就那樣清洗治療然後包紮,怕傷口感染又讓宮女給他們換了乾淨的外衫,一直到處理完所有的事,他們倆的手都沒有分開過。
左都衛靜默在旁,看著沉睡的兩人,深深地歎息。
王上從小就活在冰冷的「牢籠」裡,眼睜睜地看著仇人害死他的母親,不但無力報仇,還要認賊做母,好不容易有個真心待他的妁磯姑姑——這個被王上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女人,卻背叛了他,投進他仇人的懷抱。
從此,王的世界再沒有一絲溫情。
王的冷酷,他是瞭解的,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王上怕是眼也不眨就會將他殺掉,可是他從不後悔跟在王上身邊,他明白,王是最重感情的人,他親手害死摯愛之人,何嘗不是在凌遲自己,王所承受的痛苦,是他不敢想像的。可能,在王親眼看著摯愛在慘死刀下卻不出手阻止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隨著那那女子一同死去了吧……
當年若不是他,太后也沒那麼容易找到妁磯姑娘,而王上卻親眼看著那一刀落在妁磯姑娘身上……
「左都衛。」
門外傳來他親信的聲音,左都衛回神,走到門前打開門。
守在門口的劉德全看見他出來,鼻子朝天冷哼一聲。他視而不見,直接走到那侍衛旁邊,那侍衛跟他耳語幾聲,他的臉色驀然變得鐵青,忙將那親信拉到一旁,至劉德全看不見的地方,面色沉重地問道:「你確定嗎?」
「嗯,鐵衛隊親自得到的情報,錯不了。」
「那赤炎國那邊有什麼動靜?」
「赤炎國已經開始全面反擊,但是由於赤焰擅自離開戰場,赤炎國軍心渙散,死傷無數。後來得到我們抓住赤焰的消息,顧魯已經下令所有軍力全面轉向我國,欲突圍救主。」
左都衛思索片刻:「放出消息,他們若敢輕舉妄動,赤焰性命定然不保。宮裡加強守衛,嚴密監守太后和國舅,一有動靜,立刻回報。」
「屬下遵命!」 那侍衛猶豫片刻又道:「為什麼我們不以赤焰要挾顧軍直接投降呢?」
左都衛搖搖頭:「你覺得顧魯可能因為一個人放棄整個國家嗎?這種事除了赤焰能做的出來,沒有第二個人會傻到這個地步。」
那侍衛恍然大悟,忙領命離去。
左都衛站在那裡嘲諷地笑笑,真的沒有第二個人嗎?若以王上的性格,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他歎息一聲,叫來幾個親信把守朝陽宮,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如有人擅闖,格殺勿論!
在王上不在的時候,他的命令就是王命!
劉德全氣沖沖地看著左都衛離去,卻束手無策,只得心焦地在門口打轉。照赤焰上的起居,本來就是他的本分之事,這左都衛未免也太囂張了吧。
屋裡,玖夜依然發著高燒,有兩個特別訓練過的宮女不停地為他換著帕子。
玖夜迷迷糊糊醒來,竟然看見自己日夜思念的面容,心中撕裂般的疼痛,讓他不由得將她摟進懷裡。可是他是那樣恨她,他以為時間越久,他對她的恨意會越強烈,事實確實如此,可他想不到的是那種蝕心的痛苦,也會跟著越發強烈,有時候,他會恨不得將自己撕碎,以減輕那種思念和痛苦的煎熬。
他恨她,可是依然想要緊緊地擁著她,依偎著她,讓她的一切都溶入自己的骨血裡,無論是愛還是恨,都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侍候他的宮女,吃驚地看著玖夜將那女奴緊緊抱在懷裡,臉上流露出一種孩子般的無助和絕望,俊美的臉頰靜靜地依偎在女奴胸前,漆黑的睫毛水珠顫動,散發著溫潤的光芒。
她們從來沒有在王上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讓人的心也跟著一陣陣的揪痛。
她們細心地替王上抹去額上汗珠,儘管在睡夢中,這個男人依然散發出一種王者的霸氣和難以磨滅的尊貴氣息,這樣完美的男人,怕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才能配的上他吧……
她們打量那在睡夢中仍然皺著眉頭的少女,心中一陣歎息:這個少女真的可以代替那個傳說中背叛了王上的女人嗎?
天濛濛亮了。
雞鳴一聲接著一聲,萬丈陽光漸漸從皇宮的琉璃瓦屋頂上升起來,照亮九州大地。窗外的小鳥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帶著露珠的霧氣從門外飄進來。
花奴難受地嚶嚀一聲,頭疼的厲害,渾身像被什麼東西壓著,一動也動不了,她試著抬起沒有束縛的左臂,擋住刺目的陽光,一睜開眼睛,驀然對上一張俊美到極點的臉,比一般人稍長的睫毛垂在眼瞼,眉宇間滿是霸氣,可那皺成一團眉頭,顯示出主人心中痛苦和難言的憂愁。
不由自主地,她的手在她思考之前,撫上他的眉頭,希望用指尖將它撫平。
她一怔,動作頓了一下,只覺得眼前驀然衝上一片血霧,之前御花園的一幕在這一刻全部回到了腦子裡。
赤焰!
她一驚,一下坐了起來,緊緊抱著她的男人被帶起半個身子,又猛然跌下去,發出一聲悶哼。他雙手自然地向前伸去,卻抱了個空,眉頭緊緊皺起,他雙臂緩緩收攏,然後像個被丟棄的小動物般,縮成一團,緊緊地抱住自己。
她低頭看了一眼玖夜,這樣的他竟然讓她心中一陣心疼。咬緊嘴唇,輕輕替他拉好被子,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他抱在懷裡,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讓她眼眶發酸。
她理了理思緒,見大殿裡沒有人,便爬下床,目光環視大殿一周,仔細打量片刻,在眼光落到內廷的一幅畫上時,微微顰眉。
畫被雪白的絹絲紗幕擋著,紗幕縹緲晃動,隱隱約約看出畫上是一個白衣女子的背影,亭亭玉立,回眸生姿,那容顏,那眼神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心念一動,款步走過去,伸手將簾幕挑開。
女子的容姿赫然映入眼簾!
花奴心中一震,這女子的眼神,和眉宇間的倔強竟然像極了她娘親!
想起玖夜初次見他的舉動,和歷來的一幕幕,心中漸漸瞭然。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啊!可是這個叫做妁磯的女子,和她娘親又有什麼關係?
妁磯?妁磯?
這只是巧合嗎?還是這個女子本就是她娘親本人?她的心底竟然生出一種恐懼,彷彿一陣翻湧的黑霧捲來,來不及逃跑,來不及迴避,只得眼睜睜得看著自己被捲進去。
她伸手撫摸著畫側一行龍飛鳳舞的題詩:
春意暖,
錦衾寒,
君恩隨風逝,
蒲柳泣紅顏。
紅顏醉,
紅顏淚,
孤魂向風處,
猶記夢裡君心諾千年。
這字一看就是出於玖夜之手,磅礡的氣勢,盡見王者之姿。那筆觸極勁極剛,落筆沉穩卻又不乏犀利,筆勢氣吞山河,以為飄若浮雲,矯若驚龍亦不為過。那潑灑的筆墨幾盡瘋狂,將詩中絕望纏綿執著的痛苦以泣血的姿態揮毫紙上,可見寫字之人用情之深,令人心中震撼!多看幾眼,讓人的心都被狠狠捏住,痛得不能呼吸。
花奴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首詩,待回神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心中的酸楚,說不清是為妁磯,還是為玖夜,甚至……是為自己?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充當的就只是一個可悲的替身嗎?自己娘親的替身?
她不敢深想,不敢去猜測這裡邊藏著怎樣一個曲折的故事,只能使勁搖頭,將這些紛雜的思緒拋之腦後。
她咬緊了唇,抹去眼淚,將脊背挺直,回頭再看一眼那孩子般蜷縮在床上的玖夜,慢慢走過去,撫摸著他的臉頰,顫抖著蒼白的唇瓣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吻,緊閉的眼瞼上睫毛顫動,一滴晶瑩的淚珠靜靜地滑落在地上。
彷彿過了一生一世那麼久,她才緩緩起身。
仰頭從殿外看去,碧空如洗,空空蕩蕩飄著幾絲煙雲,一切遙遠的沒有邊際,心底的痛楚也隨同倒流的眼淚被壓回心底。
她走到屏風旁,在玖夜的衣衫中找出一面精緻的金牌,上面寫著:如君親臨。
想了想,拔下頭上的簪子握在手心,抹乾眼淚,讓自己的臉上綻出淡淡的笑容,緩步往門口走去,一拉開門就門外的侍衛攔住。
「抱歉,沒有左都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朝陽宮。」
花奴看他們一眼,眼神淡漠,緩緩笑道:「你們是得了左都衛的命令吧,如果你們不讓開,我想,如果我出了任何問題,你們沒人能擔待得起。雖然我只是個奴婢,但是目前,我對玖夜來說,還是有些利用價值的,不是嗎?」
那兩個侍衛面面相覷,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花奴猛地舉起簪子對準了自己的喉嚨。
侍衛立刻慌了神:「花奴姑娘,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事都好商量。」
花奴緩緩笑道:「赤焰被關在哪裡?」
那幾個侍衛互相看了看,其中站在最後邊的兩個對視一眼悄悄往側面退去,花奴一眼看到他們,厲聲斥道:「站住!要是在我見到赤焰之前看到左都衛,我立時自盡,絕無虛言!」
那兩個侍衛頓時定住腳步不敢妄動。
「說!赤焰在哪裡關著?」花奴眼神凌厲,一咬牙將簪子狠狠扎入脖頸,她的臉頓時疼得慘白,她咬牙忍了,手上力道加重,只見鮮血沿著脖子流下來,一直蜿蜒著流入領子裡。
領頭的侍衛驚慌失色,急忙回道:「在……在暗獄。」
笑容緩緩綻開……
跟著那幾個侍衛進入天牢,可是到了門口被幾個身穿澄亮的黑衣鎧甲的將士擋住,那些人面無表情,一看就是冷酷無情之輩,任它命喪當場,他們恐怕連眼皮子也不會眨一下。
花奴看那幾個侍衛一臉愛莫能助的得意樣子,立刻明白了那幾個侍衛定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肯帶她過來。
她想了想,從容一笑,扔掉染滿鮮血的簪子,將方纔從玖夜身上拿的那塊金牌高高舉起來。
映著天窗的光線,「如君親臨」四個大字在陰暗的暗獄裡閃耀著刺目的金光,那幾個黑衣鎧甲的壯漢一見金牌,立馬棄甲而跪!侍衛們一時愣了,連忙跟著跪在地上,暗自懊惱這女子竟有如此敏銳的神思。
一進暗獄,腐臭的血腥味迎面撲來。
花奴扶著漆黑的精鋼鐵門一步步摸索進去,藉著殷紅的月光,一眼就看到赤焰被鐵鎖穿透琵琶骨像一件展示品一樣被釘在牆上,雙腳鎖上漆黑閃亮的鐵鎖,一看就是精鋼合成,那個火焰般的王者,此刻渾身佈滿鮮血鞭痕,火紅的長髮沒有了往日的光澤,奄奄一息垂下臉龐,透過髮絲,隱隱可以看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花奴的眼睛猛地充滿水霧,喉頭和鼻腔被一種酸澀的痛哽住。
半天她才張了張口,哽咽出聲:「赤焰……」
那個彷彿已經死去的男人,突然像被閃電擊中,猛地僵直了身軀。他緩緩抬起頭來,一雙殷紅的眼珠泣血般睜大,臉眼白的地方也佈滿血絲,顯得絕望而不顧一切。
他怔了半晌,突然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渾身的鐵鏈錚錚撞擊,傷口因為劇烈的掙扎,都崩開血口,鮮血從他健碩的身體裡流出來,淒厲得令人不忍直視。
他猶如瀕臨死亡的野獸般瘋狂地掙扎,嘶聲力竭地龍吟震懾九天:「花奴!花奴!你別怕,我救你出去!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赤焰!別動,你別動,你流了好多血,不要動。」花奴撲過去想按住他的手,卻見他的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撕碎了,眼淚滴到他的傷口上,迅速地暈開。
她捧著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臉在眼中模糊起來,想起他的寵溺,他對自己無理任性的包容,心中更是疼的無法呼吸。她知道他一直喜歡自己,至於有多喜歡,她從來不敢去想,也做不錯任何回應,因為她知道,他和她之間,永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看著花奴的臉頰上的淚珠,赤焰像被安撫的野獸般慢慢安靜下來,他看著她慧黠的眼睛,貪婪地享受著她掌中傳來的溫度,聲音低沉嘶啞:「對不起。」
花奴笑著搖頭:「你有什麼對不起我?」
赤焰啞然,慢慢垂下眼瞼:「不能救你出去……」
花奴看著他的樣子,緊緊咬住唇瓣忍住眼淚,突然恨不得打自己幾個耳光。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意,但是為了逃避,她總是裝作無知地將他和蘇鶯鶯拉在一起,她多少次從他的眼中看到受傷的表情,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一直被自己自私地傷害的人是他!她騙了他,利用他,幫助著赤炎國罪妃逃走,他卻孤身犯險,不顧一切地闖入殷樓國想救她出去……
可是他現在,竟然跟自己說對不起?!
這個男人,他是傻瓜嗎?
她一抹眼淚對這外邊舉起金牌,看著那幾個愣在門口的鐵甲護衛,厲聲道:「開鎖!」
那幾個護衛略一遲疑,拿著鑰匙走過來,倒是那幾個侍衛滿臉愁容,焦急地頻頻看向外邊。
花奴知道雖然威脅那幾個侍衛不能報信,但是這些人傳送消息的手段和通道是她不能想像的,左都衛應該很快就會趕來。現在時間緊急,她一定要把握時間將赤焰救出去!
趁著他們開鐵鏈的時間,花奴轉身面對那幾個侍衛,眼中的淡漠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敬畏。
宮中守衛如此嚴密,想要逃出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加上赤焰身受重傷,想要離開更是難如登天,想了想,她決定賭一把,這些侍衛也不笨,自然會權衡利弊,而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她亭亭而立,淡笑,聲音中卻充斥著一種讓人折服的沉穩,清冷入骨:「我想你們應該知道,以玖夜的性格,這次無論我逃不逃得出去,你們都沒命活過明天了。」
那幾個侍衛嘴角一陣抽搐,眼中的恐懼顯而易見。
花奴見狀,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眼神一轉,卻更加冷厲:「替我準備一匹好馬!到時候,若是我逃不出去,定然替你們頂下所有罪狀。以你們皇宮的守衛,我一個女子要帶著傷患離開,你們該明白,這於你們來說,是多少生機。」
那幾個侍衛猶豫片刻,一咬牙轉身跑了出去。
一陣錚錚鐺鐺,那鐵鏈就被打開了,赤焰體力透支,腳上和手腕上的鉗制一鬆開,身軀就搖搖欲墜,被肩膀上的鐵鏈一拉扯,痛的臉色一陣發白,悶哼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穩住身軀不往下滑。
花奴急忙衝上去扶著他,那鐵鎖以下被鮮血浸染的殷紅,這會兒一拉,又有新鮮的血液流下來,她只覺得心臟像被狠狠掐了一把,強忍著眼淚,紅著眼眶沖那黑甲護衛怒吼道:「把鐵鏈砍斷!」
兩個黑甲護衛走向兩邊,一聲不吭,分別拔出腰間銀光閃爍的寒鐵匕首,只聽「匡當」一聲,鐵鏈應聲而斷。
花奴忙扶住他,將他的手搭過肩膀,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重碩的身軀穩住。赤焰咬著牙,拚命穩住身體,盡量減輕她身上的力道,可是花奴依然感到吃力,幾乎不能挪動步子。
她拖著赤焰出了暗獄,好不容易將他扶上馬匹,自己也翻身坐在他身後,右手拉緊韁繩,然後一夾馬腹,左手高舉著那「如君親臨」的金牌一路朝宮門橫衝而去。
這暗獄地處偏僻,但為了防止囚犯逃脫,一路上都是武功極強的守衛。
而皇宮之內除了王上郡王們有資格乘馬外出打獵,還有緊要軍情回報的將士之外,其他人至宮門處變得下攆停車,更好一些的也只能行至前庭。此刻那些守衛一見內廷煙塵滾滾,竟衝出一匹來勢洶洶的戰馬,頓時緊了心神,握緊腰刀,但一瞧見馬上女子高高舉起的金牌,在陽光下射出刺目的金光,頓時齊刷刷跪倒在地。
眼看那氣勢雄偉的宮殿正門遙遙在望,花奴心中一喜,使勁一夾馬腹,馬兒風馳電掣般向前衝去。卻就在此時,眼前人影一閃,從後邊追來的左都衛,凌空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雙腳在馬背借力一撐,穩穩落在馬前。
馬兒受驚,仰起脖子嘶鳴一聲,前蹄朝天而立。好在赤焰雖然重傷,但尚未昏迷,抓緊了馬脖子,花奴驚慌地握緊韁繩才沒被摔下來。
她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大漢,只是一瞬間,心中已有萬般思量。
左都衛是個莽漢,卻心思靈透,而且一副忠肝義膽,從他以前的種種表現,以及玖夜對他的信任來看,他和玖夜的感情並非君臣那麼簡單,他跟著玖夜出生入死多年,在他的心中,玖夜的地位恐怕比他生身父母還重要!而此刻他匆匆趕來,定然還未來得及回去趟朝陽宮。
思及此,她力持鎮定,將剛才的驚嚇和慌亂生生壓下去,恢復以往的淡漠,挑釁地看著他開口道:「左都衛,你這次行事也太過於大膽了吧?」
左都衛看著她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花奴輕笑:「你既知道我是敵國奸細,竟然放心讓我和玖夜獨處一室?而且,還是個重傷昏迷,屢次侵犯過我的男人。你瞭解我多少?又怎麼知道我此次來這裡的目的?」她滿意地看到這八尺大漢臉色遽變,接著道:「還是……你將我當做了另一個人?」
「……」左都衛大驚失色:「王!你對王做了什麼?」
「你說呢?」
花奴淺淺一笑,眼神卻冷漠的彷彿沒有一絲感情。
左都衛身體一顫,差點將手裡的刀掉下去。他自然聽過這個女人在古赫軍營的事跡,看著她冰冷的眼神,他相信,她是真有膽子將刀子插入王的心臟的!
見左都衛眼神慌亂,花奴瞅準這個時機,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使勁扎進馬屁股,馬兒痛得嘶鳴一聲,發瘋般地衝出宮門處的守衛,守衛被撞倒在地,待抬起頭,只能看見煙塵滾滾而去。
左都衛下令一隊城衛軍去追,自己則翻身上馬,往朝陽宮的方向衝去!
城郊十里亭的小廟裡。
太陽的餘暉淡淡地撒在角落破敗的蜘蛛網上,蛛絲隨風飄動,一座神像被日曬雨淋磨損的看不清楚原來的相貌,斜斜歪倒在一旁,地上有一堆乾燥的草,看得出來已經被人細心的整理過。
一個紅髮的男子躺在上面,眉頭緊皺,額上滲滿汗珠,在夢中依然發出野獸般焦躁急切的低鳴。更可怖的是,這人渾身浴血,肩膀處竟由兩條鐵鏈穿透,渾身的血跡斑斑看得出他曾受過怎樣的折磨。
太陽光突然被小廟門口出現的窈窕身影擋住,少女小心翼翼地用一個破瓦罐盛了水走過來。
她放下瓦罐,伸手探了探男子額頭,黛眉微顰。轉身將瓦罐用樹枝架起,拿起一根乾燥的樹枝在神情專注地火石上鑽著,不多久變冒起青煙。
「花奴……」
紅髮男子眼皮子動了動,張著乾裂的唇瓣,半天睜開眼睛,一伸手握住少女的胳膊。
花奴看他一眼,又轉過身接著取火,待火苗冒起,小心地將柴火點燃,開口:「別說話,你傷的很重。」
「花奴,為什麼一直對我這麼冷漠,別人都說你冷漠,但是我知道,你只是把你的感情藏在心底。」赤焰咳嗽幾聲,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英俊的臉龐被火焰照射的讓人不敢直視。
花奴咬緊唇瓣,看他一眼,從裙擺上撕下一條條白布,用燒熱的水將他的傷口大致清洗了,仔細地包紮好。看著肩膀上還在冒著黑血的傷口,心中揪痛愧疚,之前對他的恨意都被一種說不清的歉意取代,想起他為她受的苦,她的眼圈又紅了起來。
「很疼吧……」她呢喃著盯著他的傷口,不知如何下手將那鐵鎖取出來,剛剛將鐵鎖碰了一下,赤焰悶哼一聲,額頭迅速滲出一層汗珠。
他咬著牙關盯著她的眼睛笑了笑:「疼……不過,值得!」
只這一句話,花奴難過得恨不得將自己殺死,她偏過頭,努力嚥下淚水,聲音哽咽,卻依舊用冰冷的口吻著說道:「鐵鎖……鐵鎖必須立刻取出來,不然我們逃不出去的,殷樓國的人馬很快就會追過來。」
赤焰看著她笑笑:「放心吧,這點疼我還受得了,你動手吧。」
說罷,閉上了眼睛。
花奴顫抖著手握緊鐵鎖,心臟像被人死死掐著,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只有豆大的淚珠滑落下來。
赤焰見她半天沒動靜,手背上落下一地滾燙的淚,他睜開紅瑪瑙般璀璨的眼睛,看著花奴眼中的心疼,一種類似於幸福的笑意直達眼底。他覆上她的手:「我來吧。」
花奴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將手抽走。
看著花奴驚慌的神色,赤焰心底一陣苦澀。他將花奴護在身後,右手握緊鐵鏈,咬緊牙關狠狠往外一拔!
頓時,一陣血霧在空中瀰漫開來!
赤焰的臉色一瞬間慘白,嘶啞地仰面悶哼一聲,倒在一旁的草堆上重重地喘息。
「你瘋了嗎!」花奴驚呼一聲,撲身過去按住他左肩上汩汩往外流血的傷口,驚慌失措,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沒……沒事。」赤焰慘白著臉笑了笑,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雖然狼狽,但與生俱來的威嚴讓他英俊的臉看起來依然有種說不出魅力。
花奴看他一眼,不再說什麼,紅唇被自己咬出青白的牙印,她忍住眼淚開始替他清洗左肩的傷口。
「你安全回到赤炎國之後,我會離開。」她垂著眼瞼,不敢去看赤焰的表情,可是仍然感覺他的脊背在一瞬間僵硬。
「嗯。」
「我不能讓小姐一個人留在玖夜身邊。」
赤焰冷笑,纖長的睫毛垂下來當初殷紅的瞳孔:「是這個原因嗎?還是……」他眼光一陣閃爍,隱隱可見他的眼底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還是……你只是想從我身邊逃離?」
花奴突然像被人看穿了般,猛地抬起頭,她眼神慌亂:「我……」
赤焰猛地抬起頭,犀利的眼睛像鷹一樣鎖住她的視線,視線漸漸有些激動,他一把扣住花奴的肩膀,巨大的力氣像要將她捏碎一般:「花奴,為什麼不面對自己?你一直不肯喜歡我,都是因為蘇鶯鶯,可是現在她已經成為別人的女人,你還有什麼理由來搪塞?為什麼從來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試著放開自己的心?」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為什麼!」男人震怒的吼聲幾乎將小廟的屋頂震碎:「不要跟我談什麼地位身份,我知道你從來不將那些放在眼中!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理由不能接受我?」
她閉上眼睛,睫毛上晶瑩的水珠顫動,腦海竟然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張邪妄殘虐如妖精般迷幻的臉,那利劍一樣犀利的令人窒息的眼神,黑夜中狂傲翻飛的黑髮,攝人心魂的黑瞳!他的殘虐無情,喜怒無常,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無助絕望,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腐蝕了她每一滴骨血。從第一次在絕望之際,他像天神一樣出現在夜色裡開始,她的心就再不屬於自己了。
相識後的一幕幕飛速地閃過腦海,她的心臟突然劇烈地揪痛起來,每次一想到他,她都感覺控制不了自己,像沉溺在窒息般的痛苦裡不可自拔。
「因為——我不喜歡你。」
她睜開眼睛,清澈的瞳孔如夜空的星辰般明亮:「赤焰,我不喜歡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
赤焰怔怔地看著她,只覺得她的眼神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雙拳青筋遽出,肩膀上的白布再一次被鮮血染紅。
「論身份,我們是主僕。即使拋開身份,我們也只能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你明白嗎?」花奴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可是微紅的眼眶,和顫抖嘴唇卻出賣了她自己。
她輕輕側頭看向遠方,唇瓣輕啟,飄遠的眼神微微有些迷茫無奈:「愛是一瞬間的感覺,卻也可能是用一輩子的努力也抓不住的感覺。」
但那一瞬間的感覺,卻能讓人一輩子都顛覆沉淪,萬劫不復。後邊這半句她沒有說出口,只是閉上了漸漸濡濕的眼睛,從心臟深處將那漆黑妖魅的眼神抽出來一刀斬斷,銳痛。
「無論我怎樣努力都不行嗎?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努力也不可以嗎?奴兒,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花奴的眼神猛地一顫!
奴兒,他又叫她奴兒。那個小時候只有娘親才喊過的稱呼。
小時候,蘇鶯鶯每一次拿著籐條罵她「笨奴才」的時候,赤焰都會走過來用他寬厚的手掌撫摸著她的頭頂,溫柔地看著她笑,笑容乾淨明亮,如風中跳動著的充滿希望的火苗。他說:「奴兒,你要記住,雖然你叫花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僕。」
如果不是那次,蘇鶯鶯指著她的鼻子罵她勾引赤焰,她也不會逼著赤焰不許再喊她奴兒,要和別人一樣喊她花奴,當「花奴」這兩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時候,她第一次在這個男人眼中看到了受傷。
眼瞼水暈瀰漫,她盯著他,緩緩搖頭,如果一個人只有一顆心,那麼,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是的,一輩子!都不可以。」
「住嘴!不要再說了!」赤焰雙目赤紅,眼眶瀰漫出淡淡的水霧,他猛地將花奴拉進懷裡,堵住她的唇!
她怎能用這樣平靜的口吻闡述這樣殘忍的一件事?!他瘋狂地吸吮著,蹂-躪著,眼中帶著焚燒一切的火焰,似煉獄中熊熊燃燒的烈火,淬煉心魂,直至燃盡最後一刻,連同世間的一切灰飛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