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
八歲的花奴兒一直在跑,她腦子裡沒有任何思想,只知道拼了命地邁動雙腿,只有往前跑那些笑得很可怕的人才追不上她……
天地一片混沌。
等她終於跑不動的時候才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她縮在街邊,只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很餓,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
在那天晚上娘親和奶娘都死了之後,她以為她和小軒也必死無疑。
可是突然到處都傳來哭喊聲,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喊殺聲,各家各戶的人都從屋裡跑出來四處奔逃,他們說城裡混進了赤炎國奸細,現在赤炎國大軍已經進城了!
那些舉著大刀的官兵臉色比死去的奶娘還要慘白,像見了鬼一樣扔下他們四處逃竄。
她記得,到處都是死人,太陽曬得大街上的血跡變成黑紫色,路上橫屍遍野,處處的呻-吟如鬼魅般扼住她的喉嚨,她以前聽娘親跟她說過,這叫戰爭。
她跟小軒被逃命的百姓衝散了。
一路上,他一直被那些難民拖著沒有方向地逃竄出城。
黃沙翻滾,烈日炎炎,到處都飄著刺鼻的血腥氣。
那些身穿戰甲很高大凶狠的士兵見人就殺,好心的伯伯嬸嬸拽著她逃跑,可是沒跑多遠他們全部都被殺死了,她被壓在他們身下,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直到那些官兵發現了她。
她還沒有找到小軒,她答應娘親會好好照顧小軒,她縮在地上看著那些人靠近,突然受驚的小獸般,猛地撿起地上的刀向四周亂砍,刀很重,可是仍然有幾個官兵慘叫著倒下。
她看見迎面又來了大批的官兵,那些穿著兩種顏色衣服的官兵舉著大刀打在了一起,她站在那裡,看見自己滿手的鮮血終於回過神來,扔掉刀就跑。
沒有方向,沒有思考,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動。
這是一條很熱鬧的大街,到處都飄著燒餅的香味兒,她縮在街角,已經沒有力氣去看一眼那香味兒是從哪裡飄來的。
她的衣服被那些官兵撕破了好多處,潔白的肌膚像夜空的月亮一樣雪白,微微隆起的胸部,讓小小的她看起來儼然有了少女的雛形。
幾個吊兒郎當的男子突然蹲在它邊上,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用的力氣很大,可是她沒有哭,只是用力睜著眼睛看著他們,很用力很用力地睜著,娘親臨死前讓她堅強,她還要活著找到小軒,雖然和她一路逃跑的伯伯嬸嬸們都說小軒定然已經死了……
他們撕她的衣服,還打她……很疼,可是她都沒有哭。
然後,他來了,很英挺威風的一個少年,身後跟著一個活潑美麗的女孩兒,女孩一看見她就鄙夷地掩住鼻子,一臉高傲,拉著那少年要離開。
可是那少年就像定在了那裡,盯著她眼珠都不眨一下……
女孩喊他:赤焰哥哥……
他是赤炎國的大皇子,那女子就是來赤炎國皇宮探望她姑姑的蘇鶯鶯,也是從此以後與她最親近的人。年少的赤炎鐵臂有力,他將上衣脫下來裹住她,就這樣,將她抱了起來……
朝陽宮。
玖夜用力捏著花奴的臉,見她突然睜開了眼睛,那茫然的眼中一片淒厲絕望。那不顧一切的神色將他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麼可怕的眼神。
他略微一怔,以為她醒了,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冷笑一聲:「賤丫頭,難不成你是裝死呢?」
等了半晌,見她沒有反應,他皺起眉頭,難道她是做了什麼噩夢。
心中正疑惑著,卻見她眼中凌厲恐懼漸漸變得迷濛,眼神穿透他淡淡笑起來,然後閉上眼睛靜靜地昏睡過去。
玖夜心中一震,不知她是夢到了什麼人,竟然會露出那種寬心的笑容,不由得更加惱怒。
夜裡,花奴開始發燒,宮女不停地給她換著帕子,冷水一盆盆往進來端,玖夜在殿內來回踱步,猶如萬蟻鑽心,直到快天亮了,見她依然沒有轉醒的跡象。他憤怒地將所有太醫都叫進來,讓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一定要救活她。
「王上,藥熬好了,等小姐醒來就能喝了。」一個小宮女膽顫心驚地端著藥進來,看一眼玖夜陰沉的臉色,嚇得站在那裡不知該做什麼。
玖夜拿過藥碗,用勺子一勺一勺餵給她喝,可是喝進去的藥都從唇角流了出來,他索性扔掉勺子,喝了一大口,扶她坐起來,用嘴餵她。誰知喝的太猛,花奴一口氣沒換過來,劇烈地嗆咳起來,直咳得眼淚直流,面色緋紅一片,卻不似方纔的慘白。
他一見花奴醒了,忙抓著她肩膀猛烈地搖晃:「該死的女人,沒有本王的允許,你不許死,一定要醒來!聽見沒有!否則,本王一定殺了你!」
晨光從窗外射進來。
花奴眼皮子動了動,只覺強光刺眼,額上一陣接一陣沁涼。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只覺得頭痛欲裂,低低呻-吟一聲,一抬眼見就看見玖夜疲憊的怒容。他一襲錦黃龍袍,髮髻略微凌亂,面容英挺,眉宇間卻滿是疲憊之色,饒是如此,依舊顯得英氣逼人。
心頭沒來由地一顫。
不過她尚未完全轉醒就聽見玖夜霸道的威脅,不由得虛弱地冷笑一聲,不等喘過氣便張口反駁:「咳咳……你就這麼點本事嗎?既然這麼希望我死,又何必救我……」
「你醒了?」
一見她睜開眼睛,玖夜忙放下碗,激動地抓著她的肩膀笑道:「本王就知道你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哈哈哈,本王還沒有得到你,怎麼能讓你那麼容易就死了。」
花奴用力地推開他,自己也軟軟倒在榻上,心下冷然,原來他怕自己死掉,是因為還沒得到自己麼?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惱怒,只覺心中冰冷,不由得輕輕笑起來,挑釁地看著他,眼睛裡凝聚著一股視死如歸的堅定:「我這輩子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下,你信麼?」
玖夜見她如此,突然仰天大笑。
「不虧是本王看中的女人,有趣!」
說罷,他見花奴額上一縷髮絲垂了下來,便伸手想要替她拂開。
花奴一甩頭,打開他的手,抿緊嘴唇不服輸地盯著他看,反正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玖夜看著自己落空的手,也不生氣,裝作無事拉拉衣袖,然後負手而立,滿眼興味地瞅著她。
看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小獸般警惕地注視著他,便忍不住地想要觸怒她,於是笑著諷刺道:「你可真會裝!明明不過一個低賤的戰俘,卻裝成一副貞烈的模樣,本王雖然知道你是故意引起本王注意,卻不得不承認,本王已經一步步走進了你設的陷阱。唔,真是不得不稱讚你一聲:花奴,你真是好手段!」
花奴聽他如此說,頓覺羞辱,臉上青紅交加。
她咬緊唇瓣冷哼一聲,不怒反笑:「玖夜,你可真是自戀的無可救藥了,你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巴著想得到你的寵愛嗎?你錯了,花奴雖是奴僕出身,卻不是自甘下賤的女子,這份心思,還是留給那些天天想著爭寵的女人吧。像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在我眼裡,你不過是一隻驕傲自大的可憐蟲而已!」
「住嘴!」
玖夜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怒道:「本王后宮佳麗無數,哪個不是盡心盡力想要討好本王,得到本王垂憐,你竟然說本王可憐?」
「既不是,你又何必惱羞成怒?」花奴眼底含笑,滿是挑釁諷刺,唯獨沒有絲毫恐懼之色。
「你——」
玖夜暴怒,生氣地舉右掌,眼看一巴掌就要落下來,卻停在半空,生生忍住了。
他盯著眼前的少女,只見她不馴地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眸若星辰,閃爍著點點晶芒。看著這雙眼睛,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甚至有種不顧一切地將她據為己有的衝動,這一瞬間,他竟然覺得心臟有些隱隱作痛。
他猛地拉過她,抱著她恨恨地吻了下去。
「啊……唔……」
花奴沒想到他會突然吻她,腦中突然有一瞬間的空白。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就被他趁機撬開貝齒溜了進去,她一怔,劇烈地掙扎,卻始終掙脫不了他的鉗制。看著他放大在自己眼前的臉,目如寒星,冷冽入骨。
她一狠心,用盡力氣咬了下去。
只聽他悶哼一聲,血腥味頓時充滿鼻腔,可是他竟像沒有察覺般,吻得愈發熾烈,那火焰般的熱情一波一波衝擊著她的理智,讓她漸漸開始迷失。
她彷彿看見那天晚上天神一般的男子,彷彿又感到了那一束令她安心、依賴的目光……她閉上眼睛,只覺得心臟深處猛然劇痛起來,一滴淚珠滑落,她不再掙扎,漸漸在他的吻裡沉淪……
漸漸地,
她開始回應著他……
卻就在此時,玖夜猛地將她推開!
她錯愕地抬頭,只見他一臉諷刺鄙夷的笑容。
「本王以為你有多剛烈呢!原來也不過如此。瞧你一臉陶醉的模樣,如果本王再進一步,你是不是就以身相許了呢?」他伸手撫著她微微紅腫的唇瓣,那種眼神,就像將她赤luoluo地剝光了衣服般,肆無忌憚地觀賞。
「你……」她拚命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抬手便往他臉上打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瞇起眼睛,笑容突然變冷:「本王警告你,雖然本王從不打女人,但是並不代表我不會殺你!救了你,不過是因為你勾起了本王的興趣。你適可而止,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本王的耐性。」
說罷,他用力甩開她的手,花奴一個不穩,驚呼一聲直接從床上摔到了地上,可是他看也不看一眼,一甩袖袍逕自便走出門去。
窗外,
墨藍的天空已泛出魚肚白,黛青的山巒若隱若現,天空的星辰已漸漸隱去,隱隱約約殘留著微弱的光,幾朵白雲淡淡地飄著,碧空如洗,空氣清新澄淨,彷彿透明的湖。
朝陽宮大殿的門地敞開著,晨風透著涼意竄進去,掀起兩邊飄舞的薄紗,絲絲沁涼。
花奴光著腳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只覺得心中淒涼一片。她閉上眼睛,慢慢將身子縮成一團,將腦袋埋在膝蓋裡,雙臂緊緊抱著自己,滾燙的淚珠透過衣衫,灼燒著冰涼的肌膚。
玖夜不顧疲乏,出了朝陽宮便直奔御書房。
劉德全小跑著跟在身後,見他坐定,忙喚了丫頭端水給他洗漱。
他隨便漱了口,擦了把臉,問道:「左都衛回來了嗎?」
劉德全接過玖夜手裡的毛巾,讓宮女上了茶,垂首道:「回王上,左都衛剛剛入宮,現已在殿外等候。」
「你們都先退下,宣左都衛覲見!」
「奴才遵旨!」
劉德全使了個顏色,那些宮女太監一次排開,跟著他垂首退下。
他們還未出大門,就看見左都衛急急忙忙闖了進來。左都衛是玖夜的貼身侍衛,見駕面聖向來不用通傳,這會見玖夜來了直接奔了進來,劉德全看他一眼,忙退出去幫他們把門掩了。
玖夜目光一緊,盯著他忙開口道:「查的怎麼樣了?」
「王上,果然不出您所料,那塊玉珮果真是花奴姑娘的,只是不知怎的,竟然落到了蘇鶯鶯手裡。」左都衛眼神閃爍,沒想到他將功贖罪竟也會出這種紕漏,不過也怪他太過粗心,帶她進宮前沒想到將事情查清楚,幸虧王上明察秋毫,不出幾日便看出了破綻。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而且,屬下還查到,那冒充花奴小姐的蘇美人竟然是赤炎國準備殉葬的王妃,現在赤炎國大街小巷貼滿了告示,赤炎國皇子赤焰此時正命人到處搜查蘇鶯鶯的下落呢。」
玖夜這一驚可非同小可!
他激動地撐著書案站起來,繞過椅子快步走到他面前,訝然道:「你說那女人……竟然是赤炎國先帝王妃?」
「沒錯。」
左都衛微微退後一步,臉色因為激動顯得滿面紅光,他抱拳,抬眼接著回答:「據說,她也時運不濟,才剛選入赤炎國後宮就就落了個殉葬的命運,據說是她貼身婢子冒充她進殿,後來被大皇子赤焰發現,那婢子聽說與大皇子赤焰有些瓜葛,不知用了什麼計策,竟將大皇子赤焰騙走,幫著蘇鶯鶯逃出皇宮。那些官兵將赤炎國翻了個底朝天,卻怎麼也想不到蘇鶯鶯竟隨軍隊逃到了戰場,機緣巧合,得遇王上,諒那赤焰想破腦子也猜不到,他要找的人此時竟身處我殷樓國皇宮。」
玖夜轉身背對著他,拍案大笑,爽朗的笑聲在大殿迴盪:「這倒當真有趣!堂堂赤炎國王妃,竟千里迢迢混入我殷樓國皇宮跑來給本王暖床被,真是聞所未聞。我國如今正和赤炎國交戰,邊關激戰已久,血流成河,加之近日連戰連敗,本王正一籌莫展呢,如今有了這顆棋子,可真是天助我也。看來之前得到消息說赤炎國大皇子親率大軍來襲,想必是為了蘇鶯鶯咯。」
「屬下也覺得沒錯。他們一路追查,定是跟著蘇鶯鶯等人來到顧城附近的。不過倒是給我軍加了不少壓力!」左都衛想到赤焰大軍連破幾個小城之事,心有餘悸。
原來自從古赫攻破顧城之後,赤焰猛烈還擊,親自率領幾十萬人馬前往戰場迎頭痛擊,殷樓國軍初失將領,軍紀渙散,一時招架不住,連戰連敗。
那赤炎國軍隊儼然已有突破邊關,直闖入境的趨勢,玖夜憂心多日,沒想到那赤炎國皇子竟如此厲害。不過,由此可見那古赫固然可恨,卻也當真是塊領軍打仗的料,但是他想要拿到軍權,古赫首當其衝,他玖夜寧可丟掉幾個城池,也不會再讓人騎到他頭上來!
左都衛抬眼,見玖夜一臉凌然之氣,眼中精光爆射,猶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雄獅,那逼人的氣勢讓心心驚膽戰。
他心下忐忑,猶豫道:「王上,那您現在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玖夜看向窗外,眼中光芒變幻,深不見底的瞳孔中溢出一抹陰狠之色。
「既然有這麼有趣的事,本王怎能不知會那赤焰一聲?」他走回御榻坐好,玩味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著他笑道:「左都衛,你跟著本王的時間也不短了,該如何做,還用得著本王教你嗎?聽著,這次若是辦砸了這差事,新賬舊賬一起跟你算,你就自己提了腦袋來見本王!」
左都衛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玖夜的意思,他單膝跪地,聲音鏗鏘:「屬下絕不辱命!」
且說那日玖夜一怒之下殺了太后身邊幾個貼心的嬤嬤,太后勃然大怒,與此同時也隱隱預感到危機已起。
玖夜現在羽翼漸豐,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黃毛小兒,自己當年害死他生母,等他得了權勢,第一個對付的定然是自己。對於玖夜,她本來打算是要斬草除根的,怎料到哥哥鄭太和受那妁磯迷惑,突然改變主意,力擁玖夜為王。她膝下無子,又拗不過鄭太和,不得已將玖夜收到膝下,擇日登基為王,由其舅舅鄭太和輔佐。
現在想想,當時那半大小兒已是會記事的年紀,如此血海深仇,讓她又怎麼能安心呢。
眼看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鄭太和卻依舊不肯改變主意,這事還沒個著落,現在又突然冒出來一個花奴,真是讓人頭疼。
老太后扶著額頭半倚在美人榻上,微微歎息,幾個宮女一下一下給她垂著肩膀。
一個小太監突然進來回話道:「太后娘娘,國舅來了。」
太后揮揮手,那幾個宮女太監行了禮都退了下去,她抬眼便見到鄭太和從門外走來。這鄭太和乃當今國舅,不但有一身好武藝,還是殷樓國少有的猛將,當初,這殷樓國一半的天下,便是仗著他打下來的。鄭太和雖已年邁,可那一雙沉穩的虎目、刀削的鼻樑,還有他一舉一動所展現出來的大將風範,依舊不乏當年風采。
「太后。」鄭太和開口,聲若洪鐘,行禮之後逕自走到一旁的軟榻坐下。
太后翹起蓮花指,抿了一口茶,微微抬眼道:「哥哥毋須多禮,本宮此次找你來的目的,你該清楚了吧。」
鄭太和輕捋鬍須歎了一口氣,眉頭緊皺:「微臣知道,太后找我來,無非是為了王上的事。」
太后歎息一聲:「哀家是擔心這逆子已生叛逆之心,咱們只有先下手為強才是上策。我殷樓國皇室血脈凋零,權勢盡歸咱們狄家所有,若想成事,簡直是易如反掌,哥哥也看到了,近幾年來,玖夜竟然慢慢籠絡人心,逐漸往回攬權,其心思一眼明瞭。哥哥你……你怎就不聽哀家一聲勸呢?」
「太后多慮了,如今重權皆在我等掌握之中,那玖夜就算再有本事也無可奈何,微臣認為,咱們暫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你……」太后氣結,指著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現在形勢危急,她這哥哥怎麼就說不通呢?竟然為了那賤人的一句話,將王位拱手相讓不說,現在事隔多年,他竟說什麼也不肯受她扶持,取玖夜而代之。
老太后緩了口氣,壓下心中怒火,再抬起頭時,心裡已經有了一番計較。
她放下茶杯,淡然道:「既如此,你也該知道王兒新帶回來的那丫頭的身份了吧。」
果然,鄭太和一聽這話,臉色變了幾變。
「太后言下之意是?」
「大哥,咱們兄妹之間也沒什麼說不得的話,你知道,我這做妹妹的一心都是為了咱們狄家,你對妁磯那丫頭的情意哀家明白。只是,咱們狄府的血脈竟流落異國,還曾淪為營妓,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叫咱們狄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太后抬眼瞧了鄭太和一眼,見他垂首而坐,看不清表情,只是那雙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拳頭,青筋遽出,骨絡發白。
一絲笑意閃過,她接著說道:「而且你也知道,當年妁磯那丫頭的死,另有蹊蹺,若不是有人從中作梗,她又怎會落得那個下場,連誰下的手都查不到?哥哥也是明白人,對那逆子的瞭解不比哀家少,玖夜那逆子有多恨妁磯,你比哀家更清楚,那下殺手之人也不難猜到。哀家想,你已經料到王兒將會如何對待你和妁磯那丫頭的骨肉了?」
鄭太和脊背僵直,骨頭被捏的咯咯作響。
太后見他這個樣子,知道自己押對了寶,便接著道:「當年妁磯慘死,哥哥遺憾至今,你也不希望鶯鶯這丫頭有什麼閃失吧?」
鄭太和掙扎半晌,突然,他目露凶光,一拍椅子站了起來,只聽「嘩啦」一聲,那椅子便應聲散了架。
「雖然老夫曾發誓不奪他皇位,但玖夜這小子嗜血冷酷,心如蛇蠍,連他最親之人都不放過!他既欺人太甚,就別怪老夫無情!老夫絕不會讓他再動鶯鶯一根汗毛!」
老太后舒了一口氣,微微笑道:「哥哥既能想明白,哀家也就放心了,你也知道,他娘親死在咱們手裡,他日若是完全掌握了權勢,首先要殺的人就是咱們兄妹,哀家這麼做也是為了自保而已。」
鄭太和看她一眼,神情複雜,怔仲良久後道:「一切便依太后的意思辦吧。」
說罷,一拂袖袍大步走了出去。
老太后滿意地看著他的背影,一絲狠厲閃過眼底。看來,她哥哥對他那個寶貝女兒當真緊張的很,之前已經有了一個妁磯,她定然不會再讓第二個女人再去阻撓她的路。
主意打定,她微微一笑,「匡當」一聲蓋上了茶杯。
自花奴從朝陽宮回來,後宮裡便鬧翻了天,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到花奴身上。
玖夜高高在上,向來不把任何女人放在眼裡的王上,可這次竟然為了這一個女奴不惜觸怒太后,殺了宮裡幾個有些資歷的姑姑不說,還親自不眠不休照顧她一夜。
這真的是一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
難道那蘇美人這麼快就要失寵了嗎?
近期殷樓國和赤炎國的形勢一日比一日緊張,王上這幾天整日裡為國事操勞,也沒有宣召哪個妃嬪前去侍寢,但說是如此說,王上是真的忙碌,還是借此不想理會那蘇美人,又豈是她們能猜得到的。
不過國事歸國事,她們不過熱心了幾日便沒那心思去妄自猜測了,因為隨著御花園盛宴的日子越來越近,後宮所有女人都緊張了起來,整日裡想著當天想要表演的才藝,她們想的只是如何在群芳裡脫穎而出,那些朝政之事離她們可遙遠的很。
香雪樓裡。
小喜鵲一下一下替花奴攏著青絲,她在她的頭側斜綰一個飛鴻髻,用一支銀簪子固定好,其餘的青絲簡單地用白布帶子綁至一側,順順地垂在胸前。她瞧了瞧,終覺得有些簡單,又撿了一支雪白的梅狀珠花替她別在髮髻上,這才停住動作。
「小姐,好了。」她放下手裡的桃木梳子,微微顰眉,「只是小姐這樣真行嗎?會不會太過素雅了?」
花奴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那輪廓朦朧的素顏女子,皮膚水嫩,蒼白的膚色帶著一絲病容,消瘦的容顏更凸顯出那一雙極具神韻的眼睛,溫潤如玉,黑白分明。淺白的唇瓣透著淡淡的紅,雖已過去幾天,卻依舊可以感覺到嘴唇隱隱有些紅腫。這些天她一直心神恍惚,腦子一閒下來,就回到了朝陽宮那天,想起那個冰冷的充滿惡意的吻。
她的指腹輕輕撫摸自己柔軟微涼的唇,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燙。
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子呢?明明是一個陰狠冷厲、冷血無情的人,可她為何時不時會從他的眼中覺察到一種噬骨噬心的痛苦?她心中一片淒惻茫然,感覺自己似乎處身一片沼澤泥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越陷越深,連掙扎都那麼無力。
她輕輕歎了口氣,抬眸輕笑:「如此便行了,我們快快過去吧,反正今天我們不過去湊湊場面而已,太后如此惱我,又怎會真心希望我過去。」
早上太后命人傳了懿旨,說她已是王的女人,讓她和各宮嬪妃一起去參加御花園盛宴,一展才德。不過任誰也看的出來,老太后此舉危機重重,不過是想籍此讓她難堪,以報王上殺掉她宮裡那幾個貼身姑姑的仇而已。
小喜鵲聞言,邊去拿衣服邊怒道:「王上也真是的,既然喜歡小姐,為何又對小姐不管不問?小姐來著這些天,連一件新衣服也沒有。」
花奴失笑:「算啦,我又不是他的妃子,沒有賞賜是很正常的事。上次我瞧見那箱子裡有好多女子的白衫呢,隨便撿一件來吧。我想,那定是妁磯姑娘的,那些衣服倒也素雅,全都是素一色的白色,我也喜歡的緊。」
小喜鵲打開箱子翻了翻,卻都是些料子質地很一般的女衫,嘟著嘴不情願地挑了一件顏色勝雪的素衫拿過來。
撇嘴道:「不是說王上很喜歡那妁磯姑娘嗎?怎麼這些衣衫都是一般的料子,還比不上那些才人和美人的衫子呢!」
花奴笑著接了換過,只覺得大小長短都剛剛合適。
她繫好腰間的帶子,左右瞧瞧,覺得分外合身。
心中一喜,竟如孩子般開心地奔跑到院子裡,滿院梨花開的正旺,雪白的花瓣一片一片飄落下來,她仰面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幾片梨花頑皮地溜進她脖子裡,涼涼的如冬日的雪花般,她伸開雙臂,在那漫天雪海中轉了一個又一個圈兒,白色的衣衫如蝴蝶般翩然旋起,胸前的髮辮凌空飛起,如夢似幻,恍若霧中仙子,銀鈴般的笑聲如山澗的溪水一樣清亮,迴盪天際。
小喜鵲看呆了,愣愣地盯著院子裡那笑顏如花似仙臨凡塵的女子,一時竟分不清是夢是幻。
小路終處,突然出現了一些人影,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面色冷峻倨傲的玖夜,眉目如猛獸般陰狠冷厲,他身後的小太監宮女們手裡端著嶄新的衣衫頭飾,一路人浩浩蕩蕩往香雪樓而來。
遠遠地聽見院裡的笑聲,玖夜眉頭一皺,眼中浮現一絲疑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小路一轉,漫天的梨花飄舞,雪白雪白的一片,花奴那潔白的身影在那朦朧的花雪中一圈又一圈地跳著、笑著,竟如凡塵仙子般撞進玖夜的眼裡。
那麼熟悉燦爛地笑顏……
心口彷彿被重錘猛烈一擊,他怔住了,滿眼是那翻飛額身影,清秀的笑顏,就像那一年的梨樹下,他依偎進妁磯姑姑的懷裡,哭鬧不休,妁磯姑姑怎麼哄他都沒有用,於是,妁磯姑姑放下他,在一旁的梨樹下翩然起舞,漫天梨花,白色的衣衫迎風翩飛,竟如仙子般好看,他止住了哭聲,滿眼都是妁磯姑姑翻飛的身影。
記憶和現實重疊在一起,他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犀利的眼神在此刻竟充滿思念和痛苦,瞳孔漆黑,水霧瀰漫。他只覺得一口血氣直衝心口,卻忍住這撕裂般的疼痛,即使痛得死去,也願意在這種記憶裡顛覆沉淪。
花奴笑得開心,只覺得自己與這漫天梨花融為一體,全身的筋脈都舒展開來,正待轉頭喊小喜鵲,卻猛地被身後一雙有力的大手摟緊了懷裡,那雙手的主人像是和她有著深仇大恨般,用得力氣大的幾乎能捏碎她的骨頭。
她驚呼一聲,忍著疼痛側仰起頭,一抬眼便撞進了玖夜那雙深不見底的瞳孔裡,那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眼神!她一怔,竟然不由自主地放棄了掙扎。
「啊……王……王上。」小喜鵲驚慌失措地看著緊緊擁抱的兩人,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一抬眼看見那些宮女手裡端著的衣衫首飾,心裡立刻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她鬆了一口氣,微笑著退到一旁,心底隱隱冒出些許期待來。
原來,王上待小姐還是有心的。
遠處的樹梢,黑影隱現,一道犀利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院中那兩個貼在一起的身影,那目光中翻湧著的,是熟悉,是心痛,是一種烈火焚燒般熾烈的感情。
「啪!」
在所有人尚未回過神的時候,花奴被恨恨地推了出去,隨之而來的竟然是狠狠地一耳光!
花奴錯愕地摔倒在地上,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疼,唇角一陣血腥翻湧,有血絲沿著唇角流下來,她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眼前的男子,前一刻他還溫柔如水,可後一刻竟然就變成了嗜血的惡魔!
只見玖夜此刻竟如一隻走火入魔的妖物般,漆黑的長髮翻飛,眼中怒意和恨意交加,恨不得將她撕成兩半。
「誰讓你穿這一件衣服的?」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響起,周圍的溫度遽然下降,所有的奴才宮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花奴回過神來,只覺得心口像被挖了一個洞,痛得有些不能呼吸,她強忍眼淚,倔強地抬頭,唇角擠出一絲笑來:「怎麼?睹物思人?」
她輕輕冷哼一聲,唇角滿是淒涼,卻依舊諷刺地笑道:「可惜物是人非,你想要的,永遠也得不到了。玖夜,你當真可憐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