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漫漫,拓跋燾一路窩在皇輿裡擦拭著鐵匠鋪裡撿來的那把太刃。不知道為什麼,命人打造了一把新的,他還是習慣把舊的帶在身邊。
近十載的分分合合在腦海裡匆匆掠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癡戀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莊嚴時,無心意,並非說起來那麼容易。明知道抓不住泡影,還是不願它幻滅散去。短短六個字,真能做到就成了佛。而他拓跋燾終究只是一介凡夫。
好一個「有花無果,生生相錯」——唉,為什麼要下這麼惡毒詛咒呢?殺了多少人,造過多少業連他自己都算不清了,要怎麼還才能還得清呢?
千佛石窟或許能有所彌補,可在沒試過之前,誰也不能肯定那有沒有用。悔過,最重要的是止息惡念,決不再犯。兵刃入鞘,輕聲歎息:一切等空諸有情,為得安慰竟樂地,身口意之諸精勤,皆當不離菩提道……
珠簾內檀香繚繞,聽聞聖駕不日即將還京,蕭竹不吃不睡在安樂殿裡苦等。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困,只盼著他能早一天跨進那道大門。
幻想著他能將她抱在膝頭誠懇地安慰幾句,亦或擁著她的肩膀看看窗外的雪景。她不想再聽朝廷的事情,更害怕攪進皇儲之爭;只想躲進他的懷裡大哭一場,寄望他無限的寬容撫慰她心裡的委屈……
然而等來的卻是一場遺憾,一臉淡漠無情。
「跪下!」
帝王一聲大喝,驚得蕭竹猛打了個哆嗦。惶恐地跪下身,委屈地輕問,「我哪裡做錯了,幹嘛一進門就發這麼大火?」
「朕說過,若有人對你不軌,你可憑借鳳佩自保。可你用它幹了什麼?圍困禁宮——」砰的一拍榻沿,轟然而起,「打算擁兵作亂嗎?」
「皇孫要殺我,我就乖乖坐在天牢裡等死嗎?」急於解釋,誰知越抹越黑。
「所以就勾結南安王意圖謀朝篡位?」暴睜的雙眼佈滿紅紅的血絲。
「我哪有?」憤然起身與他面面相對,「謀誰的朝,篡誰的位?有那個必要嗎?我老早就說過,如果你不是大魏國的皇帝,大魏與我何干?只有你的那些兒子孫子才在乎皇位呢,這個破皇帝你就算讓給我做,我都不稀罕!」
「朕准你起來了嗎?誰給你的膽子跟朕這樣說話?」眼中的寒光令人心驚膽寒。
「呵,來者不善。想殺我就下旨,用不著轉彎抹角的。」挑眉斜睨著對方,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明白,在我和皇孫之間,你只能選擇一個。有我沒他,有他沒我!」近乎挑釁地逼近一步,「下決心了嗎?你說句話,不勞別人動手,我現在就去死!」
「那就去死吧!」脫口而出,並非他的本意;也或許就是他的本意,只是遲遲下不了決心。
二話不說,直奔案頭的刀架,嚓啦一聲拔出細長的太刃反手架上脖子——
光噹一聲脆響,寒光凌厲的劍鋒被帝王手中未出鞘的兵刃彈開,劍鞘抵著劍刃鏗鏘劃過,勢如破竹,激起一抹耀眼的火花。「夠了!」薄唇近在咫尺,幾乎碰上她的鼻樑,「你死不足惜!朕姑息你腹中的皇子。」惡語傷人,肆意張揚著鋒利的本性。
蕭竹猛退了一大步,急促地喘著粗氣,「你等不到這孩子,是命!自作孽,終究是生生相錯,有花無果……」固執地與之僵持。
「生生相錯,有花無果……呵呵,你滿意了?那只是朕的報應嗎?」狼眼中悄然漲滿淚水,劍鞘筆直地指向她的臉,「雁落羽,你聽著。罪業不是朕一個人造下的,業報當然也不只朕一個獨受。永世不為夫妻嗎?好,朕就成全你!惡業懺盡之前,你必會生生受此業報——朕就是你的業報!」嘩得一聲抽出利刃,對準女人的咽喉狠狠刺去——
本能的抵禦,猶如每一次花劍訓練一樣敏捷地找到了對方暴露的軟肋。鐵匠鋪的短刃在距離要害一厘米的地方改變了剛猛的軌跡,而她手中的長刃卻已無可挽回地刺入了愛人的小腹……
「落羽——」
帝王的大手緊緊擭著冰冷的劍鋒,淚水模糊了動盪的視線,砰然丟下另一隻手裡的劍,輕輕按著胸口,「朕的貪婪還在……捨不得你……」
蕭竹死死盯著陷入小腹的劍鋒,全然忘記了呼吸。怔了許久,詫然一聲大喊,「佛狸——」驚慌失措地鬆開劍柄,長劍卻固執地戳在眼前,連滾帶爬地衝上前去蜷縮在他膝下,克制著變調的抽噎,乾啞地嘶喊,「太醫,傳太醫……救命啊!」
沾滿血跡的大掌輕輕拂過剛好覆著頸背兒的秀髮,沉聲苦笑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報應,也意味著解脫……受了報,就再不虧欠什麼……奴兒,別難過……朕打一出生,就從沒有這麼輕鬆過……」
「為什麼?為什麼不恨我?」此時,她終於體驗到了一個「兇手」的心境,殺掉自己深愛的人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她寧可被殺的人是她自己,或是跟隨死者而去,也不願意帶著一份濃濃的悔恨繼續活下去。而眼前這個男人殺了太多自己心愛的人,死對他來說,的確是一種解脫。
拓跋燾噗的一聲拔下腹中的長刃,汩汩的鮮血霎時染紅了袍襟,轟然跌坐在地上,斷斷續續地說道,「奴兒,抱著朕,朕有點冷……」像個受傷的孩子蜷縮在母親的懷抱裡,「朕回宮之前,把遺詔留在了鹿苑……朕捨不得殺你,更捨不得濬兒……」
蕭竹攥緊拳頭狠狠捶打著僵直的手臂,聲嘶力竭地哀嚎,「混蛋!你是故意的,是故意的……為什麼這樣折磨我?你說,你倒是說呀——為什麼?」
「呵呵,」吭吭地咳了兩聲,「朕是你的業報,你生生世世償還不盡的業報……」滿是血腥的大手包裹住掛滿淚水的臉頰,「在陰山那段日子,朕明白了一個道理,進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退才是難得的智慧。朕這輩子能力有餘,智慧不足……你這丫頭生來就是克朕的,因為你,朕學會了忍讓,也因此成就了一段美麗的愛情……」
「那我呢?你想過我嗎?你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問了?我呢!」蠻橫地捧起漸漸褪去血色的臉龐。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艱難地嚥了口氣,閉起雙眼叮囑道,「朕走後,南安王必會自立。你明白朕的意思……」緊緊摀住她的小手,「幫濬兒,為了朕的大魏,幫,幫幫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