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染紅了鍾粹宮外的雪地,百鳥歸巢的叫囂聲給長久寂寞的宮苑平添了幾分蒼涼的味道。豁亮的道路上除了未曾消融的白雪,沒有一個足印,讓人不禁懷疑,眼前這座雕樑畫棟的殿宇已經被廢棄了很久。
寢殿裡亮起了燈光,視線模糊而黯淡。赫連皇后未曾梳洗,亂髮遮面,一動不動地倒在榻上。幾名貼身的宮女無精打采地侍立在一旁,神情僵硬,沒有一絲生氣。
空氣稀薄,活像潭死水,炭盆裡忽然蕩起的火星,讓人忽然察覺到風的流動。宮女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望向緊緊鎖閉的殿門。
鐵索嘩嘩作響,被空蕩蕩的殿宇無限放大。刺耳,詭異,又像是一把利刃砍砸著凝固已久的光陰。
赫連皇后緩緩張開眼睛,攏了攏鬢側悄然生出的華髮,略顯木訥地發問,「去看看,什麼人?」只要有人,就是個好預兆!長久以來,除了按時從後門送菜食的老宦官,再沒有什麼人登過她的門。
「喏。」一名宮女應了一聲,恭謹地退出外殿。等了很久,不見回來。
鐵索聲驟停,艱澀的餘音在寂靜的空氣裡瀰散開來。皇后的心越發焦慮,強撐著病弱的身子坐了起來,揚手指了指門外,「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回來?」
「奴婢這就去看看。」又一名宮女跟了出去。同樣,不見了蹤影……
「難道是無常索命?」侍奉榻前的宮女打著哆嗦,小聲嘟囔。
琉璃屏上匆匆掠過一個黑影,纖弱,妖嬈,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守衛殿門的兩名宮女尖叫著抱在一起,驚恐地緊閉起眼睛,「啊——不是我們,不要來找我們,不是我們幹的!」
皇后赫然起身下了床,冷靜地安撫道,「看把你們給嚇的!不必過分驚慌,我等問心無愧,乳娘她不會回來為難我們的。」
吱扭——
內殿的大門緩緩被推開。一陣冷風吹滅了燭台上的大半燈燭。
昏暗的光線下,一襲淡粉的羅裙徐徐飄上大殿,隨風蕩動的長髮讓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啊!啊——鬼啊!」兩名貼身宮女已然嚇掉了魂,沒頭蒼蠅似地抱頭鼠竄,一個撞昏在立柱上,一個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殿門。
皇后大張著嘴巴僵在原地,瑟瑟發抖,眼珠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眼前妖媚的鬼影,嘴裡默默念叨:「狐狸精,狐狸精,果然是個妖精……」
伽藍寺一場大火,書女的死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皇帝甚至還為「西秦公主乞伏氏」寫下了一篇讓人滿心嫉妒的悼文,極盡所能的讚美。終究還是來了,終究還是來了……
「雁洛羽?」聲音顫抖,歇斯底里地左顧右盼,「你是來向哀家索命的嗎?哀家對不住你,現在也落得個幽禁寢宮的悲苦境遇,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你殺死了望兒?」蕭竹誤解了對方話裡的意思,以為對方承認了她不可饒恕的罪行,索性直奔主題,「你怎麼忍心那樣對待一個無辜的孩子?」
「孩子?不,望兒不是哀家殺的……」詫異地打量著對方,「可那根你有什麼關係?」
「我是他親娘。這個理由足夠了吧?」神情淡漠,步步逼近。
「不——不可能!伽藍寺那場大火,你不是死了嗎?萬歲痛不欲生,哀家親眼所見。難道……」他只是在演戲?
「每個為萬歲孕育皇子的女人都逃不過你的毒手,譬如吳王的母親,不是嗎?」
爽快地坦白道:「是。的確是哀家命人溺死了她。對於你也一樣,是哀家指使一隊遊方僧人夜襲伽藍,縱火行兇。可哀家不悔!哀家不能眼看著你們這些身份下作的女子玷污了拓跋皇族高貴的血統。」
「假話!不要找那麼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安慰自己了,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只是因為嫉妒,只因為你愛他,不願意別的女人佔據他的心。」
「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哀家,哀家也從來沒想過要獨佔他!」
「你遠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寬仁。你所表現的寬厚仁慈只是為了向他示好,這是你唯一能取悅於他的優點。無奈,即使你才德兼備,即使你殺掉所有他愛慕的女子,他還是不喜歡你。」
「不,哀家是為了拓跋鮮卑的天下!」
「算了吧,謊話說得太多,連自己都相信了。女人就是女人,天下原本就不是女人們關心的事情。我也是女人,我懂。我在乎大魏國的江山,是為了我心儀的男人。如果這江山不是他畢生的功業,興衰榮辱與我何干?」頓了頓,淒然一笑,「而你呢?什麼母儀天下,簡直像個昏聵無知的刁毒惡婦。明知道他子嗣不多,還為了爭寵吃醋,殘殺年幼無知的皇子!」
「望兒不是哀家殺的!哀家是為了成全太子才畫了押!」聲嘶力竭地大吼,花白的亂髮劇烈地翻飛顛簸,「撫育小皇子兩年,哀家費盡心血,把他當做親骨肉一樣對待。小皇子的死,哀家難辭其咎,辜負了浩蕩皇恩早已是痛不欲生。」猛一抬眼,老淚橫流,「可哀家為什麼輕易就認罪伏法了?望兒沒了,哀家不希望手足相殘的事實再讓萬歲傷心。哀家是想以自己的性命化解一雙父子之間的干戈。只是不知為什麼,萬歲卻沒有下旨將哀家處死。」
「望兒當真不是皇后殺的?」真的是太子嗎?蕭竹心裡忽然間七上八下,「不瞞皇后,落羽誓要找到真兇,替望兒昭雪。陰魂含冤不散,萬歲此次南征怕是凶多吉少。」
「孩子不是哀家所殺。就算哀家死了,冤魂依舊會顛倒作亂。當初,哀家也是怕冤魂糾結此事,不肯坦然離去,才將殘存的屍骨封在了那尊菩薩像裡,並囑太子送往鹿苑交給萬歲。萬歲一向仇視胡神,若是一怒之下把佛像砸碎,看見那些殘斷的屍骨必定會下旨賜死哀家。再命寇謙之施法超度,妥善殮葬。誰知……」輕舒一口氣,彷彿找回了幾分安慰。放任身體跌坐在榻邊,「唉,哀家聽明白了,你不是女鬼。伽藍寺那場大火,你並沒有死,還順利的產下了皇子。照年月推算,那皇子就是苦命的望兒;而雁落羽就是菊夫人。」
被對方的坦誠感染,緩緩坐在不遠處的胡床上,「不知什麼原因,我失去了記憶,完全忘記了太子篡逆前的事情,也包括過往的仇恨。」淡淡一笑,「呵,幸而我還活著,伽藍寺縱火謀殺只是個沒能實現的陰謀罷了。如果您不是殘殺望兒的兇手,之前的恩怨就忘了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