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顆舍利子被秘密送往洛陽,在看似平靜的朝廷內外引發了不小的動盪。登堂入室的鮮卑大臣忽然間趾高氣昂起來,暗地裡嗤笑:漢臣究竟是漢臣,而當今萬歲始終流著鮮卑的血。
崔浩面對私下裡的冷嘲熱諷,表面上冷靜如常,心裡恨得咬牙切齒。皇帝偷偷摸摸地將舍利子運離了京城,明擺著是防著他崔浩。既然下定決心滅佛崇道,還留著那些妖僧的骨頭渣滓幹什麼?
唯一的解釋就是,那顆滅除妖法的心動搖了……
就因為那個冒充閹官的女子麼?
不得不佩服太子晃棋高一著。只怪他當初心慈手軟,以為區區一名「內侍」翻不起大浪。如此看來,是他錯了:狐媚不除,日後定會成為大魏國的心腹之患……
清晨的天空中濃雲密佈,洛陽城內一片濛濛煙雨。拓跋燾遙望著窗外嬌艷欲滴的紅桃綠柳,不禁幻想著一個豐收的年景。
細密的珠簾外傳來女人沉靜的嗓音,「冒昧地問一句,您老人家打算怎麼處置這些寶貝?」蕭竹點燃了香燭,插在擺滿奇珍異果的供案前,供養著金絲繡巾包裹著的金盒。
「一部分留在洛陽,暫存於殘段的白馬浮屠之下,但願有朝一日能恢復毀於浩劫的白馬寺。將來,或許能建一座比萬年的永寧塔更雄偉的浮屠,妥善供養。」揚手摸了摸下巴,「另外的一部分帶回萬年,朕會親手交予曇曜大師,安置於皇都,以保我大魏國帝業興旺。」
隱約有些傷心,「這麼有意義的事,非要等你百年之後嗎?」
「是的,那些是朕的後人該做的事情。」
「好人就留給後人當,自己偏要背負著世人的唾罵。真是搞不懂你!」
「呵,大丈夫開疆闢土,這『壞人』總是要有人擔當的。是非功過,不過是後人的附會之詞。滅佛崇儒勢在必行,沙門左道肆意蔓延已動搖了國之根本。機緣之下,朕不過是做了一名帝王該做的事。」話音剛落便欣然出了殿門,沒過多久又興沖沖地折了回來。
蕭竹望著下巴上掛著雨滴的皇帝老子,趕忙起身迎上前去,「我的祖宗,下這麼大雨在廊下轉轉也就是了,怎麼還跑到外面去了?」接過宮女遞來的帕子揚手擦乾他臉上的雨水,「快把濕衣服換下來。」
拓跋燾呵呵一笑,眼中瞬間迸射出與年齡極不匹配的稚氣。將扣在一起的兩隻大手掀開一角,輕聲道,「你看——」
「呀,小鳥!」滿心驚喜,伸手碰了碰大張著嘴巴探頭探腦的小傢伙,「哪兒來的?」據她所知,拓跋大叔應該不會悶得爬到樹上去掏鳥窩。
「撿的。朕方才看到它掉進淺淺的草窠裡。「感慨地搖了搖頭:中原就是中原,這個季節就有了雛鳥。
「所以就冒著大雨跑出去把它撿回來了?」說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君,誰相信呢?誠懇地恭維道:「這鳥兒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住在隔壁的大叔看上去凶了一點,卻是一副菩薩心腸。」
「朕可沒有曇曜師傅的修為。什麼菩薩,朕就知道你會喜歡。與其說是為了救它,不如說是想討好你一下。」還記得她在鹿苑將跌落的雛鳥送回了樹上,那時兩個人終日在賭氣中度過,想來又說不清是為了什麼。
「自利利他,悲智合一,是為菩薩。」不遺餘力的美譽,出於本心,絕非討好。
「難得聽你美言朕幾句。朕生就虛榮,開始飄飄欲仙了。」將鳥兒送進對方的小手,望著那雙充滿喜悅的眸子,「找隻鳥籠,還是等天晴之後把它送回家去?」
「先養著吧。等它會飛了,尊重它的選擇。」佛說:眾生平等。一隻雛鳥與尊貴的帝王真的平等嗎?是的!除卻物種、身份、階級的差別,唯有面對生與死,眾生才能體驗到真正的平等。沒有一個人能夠因為將要面對坎坷而逃避出生,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憑借成就與財富而遠離死神。攥著兩手空空而來,鬆開空空兩手而去,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帝王攬過今非昔比的小女人,暗自感慨道:她果然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拈酸吃醋,使性子哭鼻子的混蛋女人了。而他也變了,說不上來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其實,本沒有必要計較這些。佛說:天下事本無善惡,善惡存乎人心。月亮就掛在天空,陰晴圓缺不過是世人所處的境遇不同,看它的角度不同。
黃門郎任平城趁著濃濃的夜色出了萬壽宮的角門,等在宮牆拐角的馬車飛快地馳過萬年的大街。東宮的門庭外熄滅了燈火,側門虛掩,馬蹄聲驟停,鬼鬼祟祟的人影順著黑暗的牆根溜進了太子府。
「這麼晚,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拓跋晃已經睡下了,捨了春宵一刻,披上袍子急匆匆進了書房。
「太子殿下,咱家今兒個的確聽到些不利的消息。皇上命源破羌秘密將佛舍利送去了洛陽,崔浩那老賊貌似把這筆帳都算在了太子的頭上。」
意料之中的事情。稍稍側目,「怎麼說?」
「具體會使出什麼陰招損招咱家也說不好。只是聽說,老賊背地裡攛掇一幫漢臣,說什麼『殺閹寵,清君側』,並謀劃著聯名上書,四百里加急呈送洛陽……」
拓跋晃擊掌驚呼,「大事不好!」
表面上看來彷彿不關他的事。可因為那個雨夜,兩人便成了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念之差,他冒雨去了瀛瀾苑,崔浩因此認定他二人確有姦情。對方之所以能按捺到現在,一方面是迫於父皇給的壓力,更重要的是苦於沒有證據。
而此次,他為了庇護舍利子而求助於她,原本出於一片公心,怕只怕那別有用心之人將兩件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