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疏狂,沉睡已久的垂柳彷彿在一夜之間披上了新綠。蕭竹嬌懶地半瞇雙眸,賴在男人懷裡的身子彷彿一條妖嬈的籐蔓,生出了根。
「往後,不許再丟下我了……」嬌嗔地嘟起小嘴,聽起來有些蠻橫。在他偷偷張開的一隻眼睛裡讀出了一絲詫異,噗嗤笑出了聲。眼淚奪眶而出,揚手抹去,輕笑道,「一走半年,時間過得好慢……」
滿心寵溺地攬上她的腰身,感動,居然還有幾分愧疚感,「朕也是度日如年。」大掌輕撫著柔順地髮絲,長歎一聲,「唉——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仗都還沒有打完……」
「不是凱旋班師了嗎?」之前已經聽到了勝利的消息。
「凱旋?呵,不然怎麼說?說朕兩次率兵征討,連個蠕蠕的影子都沒見到?」鬱悶,這種喪氣的話也只能對她說說。
潮紅的小臉上迅速閃過一抹驚詫,轉眼間破泣為笑,「呵呵,就這樣班師回朝了?我說怎麼不見敲鑼打鼓犒賞三軍,也看不見那些平日裡前呼後擁的馬屁精呢。」
「混賬,你在嘲笑朕麼?」不爽,驟然沉下臉色。一下子被人點到痛處,滿肚子火氣嘩啦一下竄上了頭頂。
「幹嘛發這麼大火?」抬眼注視著烏雲密佈的閻王臉,滿心委屈地說道,「我為什麼要嘲笑你?說話好歹也得問問良心。你是我最大的榮耀,害你出醜對我有什麼好處?」淚水霎時間紅了眼眶,傷心的抽噎起來。
她說得沒錯,是他自己的情緒作祟。起身搬回她的身子,略顯敷衍地哄順道,「出征未果,朕這心裡不好受。好容易回來一趟,不說這些了。」這基本上已經算是認錯了,她還想他怎麼樣呢?伸手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長長地歎了口氣。
蕭竹無心糾纏下去,敏銳地抓住了話裡的重點,「你是說,不久還要走?」
「嗯。」將流光閃耀的「鳧靨裘」披在她肩頭,輕輕攬上微微顫抖的肩膀,「獲得了大片土地並不代表著一場戰爭的勝利。土地就在那裡,任由他人跨馬來去,說是朕的,它就是朕的,說不是它就不是。一場戰爭最重要的是消滅敵人。殺光敵人,才是一場戰爭完美的結局。從此,再不會有人對土地的歸屬權產生疑問。」一番慷慨之後,心情再次跌入了低谷,「該死的是那些蠕蠕看似比朕更明白這個道理,朕的大軍剛一出漠北,他們就率領部眾捲起鋪蓋向西逃竄,朕撤回陰山,他們又恬不知恥地跑了回來。」大手一揚,指了指聚在枝頭上嘲笑他的麻雀,「就像這些見鬼的雀兒一樣,你還沒等出門它們就飛走了,你一進屋,它們又飛了回來。太可惡了!」
蕭竹想了想,裹著鷫鸘羽織就的奢華大氅下了床,玉手執繩輕輕捲起蔑簾,「你說,這些麻雀為什麼就不怕我呢?前些日子我試過用掃把轟它們,它們怎麼都不肯走。」
「呃?」來到窗前,自背後擁她入懷,「這些該死的麻雀居然敢不把朕的『心肝寶貝』放在眼裡,等下朕傳弓箭手把它們一一正法。」
「就是嘛!它們不怕我,所以就把安樂殿當成了它們的。」轉身摩挲著稜角分明的下巴,凝視著令敵國聞風喪膽的「獨孤求敗」,「你為什麼就那麼招人害怕呢?不但鳥怕,蠕蠕也怕,剛一聽說你要親征就做好了捲鋪蓋逃跑的準備,你能抓到個鳥毛才怪!」
一語驚醒夢中人,久久望著那張桃花般嬌艷的小臉,忽然間大笑起來:當局者常常被很簡單的道理所迷惑,暗淡無聊的結果在出征之前就已經注定了。
自他即位以後的二十幾年,隔三差五就是親征柔然。以至於蠕蠕一聽見他的名字,就只顧著逃命放棄了對戰。帶著全數消滅敵人的野心,眼下的兩次討伐無意之間把用兵的聲勢搞得太大,大軍還沒到柔然腹地就把人家嚇得半死,這怎麼能達到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的目的呢?
他明白了,暫時得把「親征漠北」一事放一放,找點別的事出來麻痺一下那群嚇破了膽的「無賴」。但集結的大軍不能閒著,那樣的話就會慢慢喪失戰鬥力,他得好好想想,究竟該讓戰火燒向什麼地方?
蕭竹從那雙神采飛揚的狼眼裡看到了陰謀詭計。看起來對方已經擺脫了低迷的情緒,想出了對付「麻雀」的辦法。隱約覺得什麼人又要倒霉了,天底下每個得意的笑容背後,總會有人為此而付出代價。趁他靈魂出竅的工夫,迅速穿起衣服,將鬆散的長髮結結實實地挽在腦後,故意咋呼道,「我的帽子呢?」昨日,她好像被皇帝免職了。
帝恍然回了神,倚著鴛枕懶散地撐著腦袋,「去問問賈周,朕哪兒知道?」
「萬歲金口玉言,賞了人家,還能再要回來麼?」長久的相處,賈周的心思她再清楚不過了。對方一提起任平城就恨得咬牙切齒,無非是對方搶了他「黃門郎」的職位。
大手一擺,不以為然,「哎,這『中常侍』一職不只是常侍左右,更是天子的顧問。就憑賈周那顆腦袋——不合適!」
「即使這樣,也得補償人家點什麼吧?」捧起疊放在一邊的玄袍,轉身走向榻邊,低聲說道,「賈周從前做過黃門郎,經歷了一場牢獄之災卻成了沒品沒級的內侍。人儘管還在御前任職,卻難免會計較其它宦官在背後指指點點。就好像一位長勝將軍忽然吃了敗仗,雖知勝敗乃是兵家常事,卻難免被浮名所累,畏懼人言。」
「這個——朕到忽略了……」單單國事已令他心力憔悴,哪有時間去管奴才心裡想什麼,「如今,這黃門郎一職是何人的差事?」
「好像叫任平城。」
「哦?」這個傢伙彷彿與太子走得很近。宗愛活著時候,曾告發此人借太子之名營立私田,販買販賣,因為涉及太子,他當時並未怎麼理會。趁著穿衣服的時間仔細想了想,於是命人把賈周喚進來。
賈周捧著籠帽進了殿,恭恭敬敬地遞還給侍立一側的「中常侍」。心裡惴惴不安,不知道萬歲忽然宣見他究竟因為什麼事。
拓跋燾上下打量著對方,半晌,終於開了口,「賈周啊,朕欠你一頂籠帽。自即日起,恢復你黃門給事郎一職,另賞黃金百兩作為補償。那個任平城暫且先放他一放,時機一到,朕會給你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