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尼盛道氣焰囂張,直白說出了來意,正如拓跋燾所料,對方希望他自覺交出宗愛。
雖然明白這是太子為了長期的「和睦相處」做出的努力,心裡還是難免有些不爽。沉默了很久,終於試探著問道,「宗愛是朕的奴才,不如由朕代為處置。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奴才來前,太子已有過明示。請萬歲務必交出宗愛,由太子親自處置。」
「這麼說,沒有商量的餘地。」他能理解,卻又不甘心把人交出去。隨口找了個理由,「中常侍瘋了,爾等就算把人帶回去,太子怕是也問不出什麼話。」望著殿外的青空,輕笑一聲,「呵,太子是信不過朕吧?」
「奴才斗膽。萬歲偷桃換李的戲法著實令人佩服!」眾人有目共睹,譬如替「菊夫人」弄出個替死鬼。
「既然如此,容朕再想想。」萬不得已,他可以親自動手。他的奴兒怎能死在他人手上?
深思熟慮的空當,樂安王拓跋范奉旨趕來了鹿苑。接過毛巾抹了把腦門上的臭汗,大咧咧地請了個安,起身說道,「萬歲,恕臣直言,那叔孫氏到底犯了何等重罪,非要亂馬踏殺?」
「怎麼,連你也來質疑朕麼?」疑神疑鬼,分明感到帝王的威儀已從自己的身上消失。
「臣以為,那婦人縱然十惡不赦,萬歲在這個節骨眼上,也要顧忌到她的父親叔孫拔。」
「朕說了——亂馬踏殺!叔孫拔若有異議,就跟他女兒一併處死。」口氣堅定,已然吃了秤砣鐵了心。
樂安王不便再多說,接下旨意準備告辭。方要轉身,他那皇帝侄兒卻提起了一條更為敏感的話題,「太子派給事中仇尼盛道來鹿苑要人。」
「宗愛?」消息靈通,來前已有所耳聞。
點了點頭,「正是。朕還在猶豫……」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還望萬歲從大局著想。」明白人說話,只需要旁敲側擊的提點一句。伏地叩拜,躬身退出了殿外。
拓跋燾輕歎一聲,低眉望向几案上凋謝殆盡的野菊:他已經沒有勇氣站在她面前了,何況殺她?終歸一死,隨她去吧……
一道旨意,罪奴「宗愛」被鎖進了囚車。烈日當頭,犯人臉上的「梨花帶雨」被炫目的陽光照得愈發慘白。拓跋燾站在高高的山頂遠遠眺望著押送囚車的人馬,放任疲憊的身子癱軟在寢殿外的玉階上。
去了——
就像夢一樣。
愛已成殤,心為何還在隱隱作痛?
靜靜地,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低沉而溫和的歎息,「阿彌陀佛!眾生無數,苦海無邊,如蟻輪迴,無有窮盡。心存貪愛,無明障閉,如陷泥中,而不能出。愛慾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講話的正是曇曜。禪袍當風,合十偈歎道。
「愛,錯了嗎?」帝輕聲嗤笑,頹然站起身,「呵,大師乃方外之人,紅塵之事,不會懂的……」忽而發覺自己忽略了什麼,詫異地望向對方,「大師是說『愛慾』?」難道對方早就洞悉了他與一名內侍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
「來之不易,去之不捨,人之常情。」低眉開解道。
「不是傷心,朕只是覺得失望……呵,一生,太多的希望,終究沒有實現。」
曇曜微微提起嘴角,款款上前一步,「阿彌陀佛,可喜可賀。貧僧的師傅曾說,失望是根本智的吉兆,它無可比擬;敏銳、精確而直接。若能敞開,便會突然發現自己的期望於正在經歷的實情完全是兩回事。這自然會令人沮喪。在佛法之道上,失望是最好的車。」
「孟子曾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朕生就貪心,一樣都不願放手。可結果如何?一樣都抓不住。週遭的一切就像指上的流沙,因風而去,終究成空。」
「善哉善哉,一無所得即是妙得。所以《心經》中有『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悟一切『心空』名為菩提,了一切『法空』名為薩埵,心法一如,皆不能得所得,證得『無所得』即是菩提薩埵。」
「或許正如大師所說,不論執求什麼,終究是一無所得。活著原沒有終究的目的,就像這天空中的流雲自在來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心裡開始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目的,江山,美人,權利,浮名……就這樣反反覆覆,沒完沒了,顧及這個就失去了那個。低頭看著抓到手的東西,卻又為自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