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兩人都別彆扭扭地度過。蕭竹總覺得拓跋燾很刻薄,不發火,可每句話裡都像藏著刀子。如果不是為了望兒,她會狠狠給他一個耳光,說她受夠了。要殺要剮隨便他,反正她求之不得。
午膳之過,拓跋燾終於以散心為借口,主動提出讓對方出去走走。第一次覺得自己厭倦了,這個曾經讓他愛不釋手的女人如今彷彿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萬歲,太子派人來此求見,說是替皇后送來件東西。」
「把人帶進來吧。」拓跋燾緩緩起身,很慶幸自己並沒有被這個世界遺忘。很意外看到了這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可找遍了記憶的角落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你是?」
來者神態從容,放下手裡的黑匣,摘下頭頂的帽子,露出一顆光溜溜的腦袋,「貧僧法名曇曜,不知萬歲記得否?」
「武周川畔,是你發現了書女丟棄的衣物?」忽然覺得,身邊這個女人不是那個曾經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子了,曾經的她,已經死了。
合十稽首,「想不到萬歲還記得這些瑣事。」
拓跋燾上下打量著對方,忽然發出一聲輕笑,「朕還是喜歡看你穿僧袍的樣子……怎麼,還俗了?」不然就是得到了太子的庇護,不然應該已經被坑殺了。
「托太子的福。」出家人不打誑語,坦白了自己僥倖活下來的原因。
瞬間轉移了話題,「盒子裡是什麼東西?」
「一尊佛像,乃皇后之物。」
「好大的膽子。」並沒有意料中的惱怒,講話的口氣輕描淡寫,「竟然把這樣的東西帶來鹿苑,活膩了?」
「欲修菩薩行,先離畏怖之心。欲離怖畏者,修行施無畏法。」
帝挑眉輕問,「修行此法就可以不懼生死了?就可以無視律法,肆意妄為?」
「《大日經疏》曰:此法印能除一切眾生種種怖畏,愛恚即時皆息,亦除彼未來種種大怖畏。」雙手將黑匣舉過頭頂。
「若見厄難,恐怖危逼,隨己堪任,施與無畏。隨己堪任——也就是只看情勢所需,不問立場。」
「出家人恪守中道,何來立場?」曇曜氣息平穩,淡定自若。
拓跋燾暗自疏了一口氣,接過黑匣,托出裡面的菩薩:皇后為什麼要送一尊菩薩給他?抬眼看了看一臉謙恭的和尚,「皇后,她還好吧?」
「這個,貧僧不知。貧僧受太子所托,並未見過皇后。」
「朕有《滅佛詔書》在先,若有人送一尊胡神給朕,不是瘋了,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不耐煩?
一道靈光在心中炸開,皇后是想他下詔將其賜死嗎?
因為望兒?懺悔?
端著佛像的手瑟瑟發抖,目光投向眼前的和尚,「朕想替皇后和死去的皇兒做一場法事。之後,又不想此事被其他人知道。大師可否成全?」佛像是僅剩的一個,和尚是隨緣而來的,皇后和那奴兒都是佛徒,這或許是告慰亡靈最好的方法。
「萬歲不殺貧僧麼?殺了貧僧就再不必擔心事情洩露出去了。」
「你以為,朕生來就喜歡坑沙門毀佛像嗎?」
「凡事必有因果。貧僧全然體諒。非要用霹靂手段的時候,萬萬不能手軟。這亦是萬歲的施與無畏。」
拓跋燾猛一回身,驚愕之下找到了知音,放下佛像,如釋重負地合十雙手,「阿彌陀佛,大師慈悲。」心裡覺得,眼前這個和尚跟他曾經見過的任何一個都不一樣。對方寬容祥和,看不到一絲野心。與此人相比,曇無讖,玄高等人雖精通三藏典籍,頗具神通,卻終究是心懷鬼胎。究其根本,修行佛法不是高談闊論,終究要化作一種善行——
平等、體諒,便是天大的慈悲。
「善哉善哉,曇曜修行淺薄,這『大師』萬萬當不起,萬歲謬讚了。」
看了看几案上的佛像,忽然有了個念頭,「大師願意留在鹿苑嗎?或可為朕解除困惑。」思量片刻,詭異一笑,「就這麼定了。反正太子也沒指望你能回去。只說是被朕砍了,往後,你就安心留在這裡修行。」
「萬歲願聞佛法?」正所謂事事無常,因緣流轉。誰能料到一直高喊著滅佛的「太平真君」忽然間要修佛法?正如觀音菩薩所說,凡事不必過於擔心,昨日種下了今日的因,而眼下就蘊藏著未來的種子。
拓跋燾並未掩飾心裡的羞愧,輕輕揉了揉鼻樑,「寇天師對朕說,紅藕白蓮本是同根,皆是濟世良方,得什麼病修什麼法。然而,沙門之法來自番邦,未免沾染了番邦的陋習,朕希望破除舊法加以改善,讓這味奇藥堪為我邦之民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