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任平城的一番轉述,太子晃手捧黑匣裡的佛像,氣急敗壞地大嚷,「可惡!皇后她這樣做無非是想替自己辯解。意在告訴父皇,本宮用『寶塔寺』一事要挾她,所以她才對孩子動了手。」
「太子所言極是,令奴才豁然開朗。」任平城蜷跪於對方腳下,極盡所能地拍著馬屁。
「那孩子雖出身低賤,卻依舊是本宮的至親手足。聽皇后那些話,孩子倒像是本宮殺的。」
「孩子死於冷宮,這是不爭的事實。而那高歡兒是因為皇后才變成現在這樣。據賈周供認,萬歲曾命他使人為高歡兒醫治,誰料人卻越治越瘋。傳言,是皇后暗中授意太醫所為。」為了「黃門給事郎」這頂籠帽,也得千方百計置賈周於死地。
「爭執下去無益。小皇子夭折,本宮無論如何都得給父皇一個交代。不,即使沒有父皇,本宮也會這麼做……」天子回京後住進了鹿苑,這便是向天下表明不再過問朝中的政事。也或許是不放心住在萬壽宮,擔心他會加以謀害。這也不怪對方,人之常情,那不妨礙父皇「讓權」與他的誠心。
任平城仰視新主,小心詢問道,「皇后肯認罪就好。問題是派什麼人將這尊佛像送往鹿苑?」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拓跋晃深知父親對於胡神胡教激烈的態度,送佛像去的勇士多半是一去不返。明知是送死,派什麼人去才好?
任平城猜出了對方的心事,逕自起身湊上前來,「此勇士,非一人莫屬。」
「哦?」
「曇曜和尚。此人受太子庇護已久,且能施無畏。」
「這怎麼使得?本宮怎能為了一己之需,連累曇曜師傅去送死呢?」隱約記起曇曜曾在武周川畔尋得書女的衣物,萬歲對此人似乎並無反感。
「唯有太子執掌天下,才能使國中沙門免受荼毒。從這個意義上說,曇曜此去,已不是為了報太子大恩,乃是為了拯救天下蒼生,濟世度苦。」
暮春的鹿苑裡寫滿了回憶,蕭竹一大早告別了拓跋燾,獨自在被遺忘的時光裡穿行。
蒲公英駕著小傘隨風飄蕩,從不問自己將去向何方;野菊花綿延的枝蔓爬滿了土崗,從不問自己在為誰開放。
而她的心從未如此清澈,總是被這樣那樣的心事牽絆著。佛說:動一念則緣起,於是,站在了輪迴的起點……
「公公,公公,萬歲叫您趕緊回去。」身後響起一名小宦官柔弱的聲音,蕭竹半天才想起對方是在叫她。她是個「公公」,差點忘了。
「萬歲醒了嗎?」背向對方,不原意對方正視她的臉。她不是宗愛,這對方知道,只是礙於皇帝的淫威而不願拆穿。
「萬歲他一直在等您回去,根本就沒睡。」
淒然苦笑:丟棄了江山,她成了他唯一的遊戲。她該高興才是;無奈,厭倦。也許是因為望兒,也許過上一年半載就會好起來。可她多少有些懷疑。輕輕擺了擺手,「你先去吧,咱家稍候就來。」
拓跋燾披了件薄薄的袍子站在殿外的環廊上,居高臨下,遠遠眺望著宛如閹寵的女子,嘴裡不經意念起壓在記憶碎屑下的字句,「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終於放下了一切,他以為能像期望中的那樣,看樣子,他又錯了,不論他怎麼努力,她都不會滿足。就算他因她而殺了太子,她還是會生出更多的願望。
他對待太子的態度和他的愛情原是無關的兩件事,因為仇恨,她把兩件事硬扯到一起。她要強迫他與她同一立場,這是要挾!如果他站錯了立場,就意味著失去她了。活像個沒有見識的農婦,婆媳間一有了矛盾就盤問丈夫的立場。對方的答案一旦不稱心意,就立即收拾包袱回娘家。
這是愛情嗎?他開始懷疑世界上真有愛情這東西,女人的愛情不過是永遠都填不滿的貪慾!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下來,是女人淡靜得有些刻意的嗓音,「山頂上風大,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當心著涼。」
怨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你不在,朕不想『一個人』又能怎樣?」
湊近他面前,淡淡一笑,「以前從沒發現你這麼黏人。」
「唯一,你要的。」口氣並不溫存,目光冷冷的。
蕭竹感到幾分壓迫,生怕被對方看穿自己,故意換了一種婉轉的說法,「男子漢大丈夫總像個大孩子似的。」很想問一句:拓跋燾,你的後半生真就打算這麼荒廢下去嗎?
儼然聽出了話裡的埋怨,「其實,朕跟天下的販夫走卒原本沒什麼差別,做皇帝就相當於朕的職業。從前,你總怪朕不懂享受;如今終於放下了擔子,開始埋怨朕游手好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