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王無意間說到沙門擁躉太子,將其謬讚為「彌勒下世」。
「萬歲,太子蓄意拖延下發滅佛詔書,藏匿經文,庇護沙門。雖是悖逆之舉,卻在世人心中賺得了不小的聲譽。」拓跋范猛灌了幾口酒,推心置腹的說道。
拓跋燾舒朗一笑,「實非謬讚。盛樂之變,若非晃兒慈善仁孝,朕還有命坐在這裡與你閒聊嗎?」
「萬歲胸襟,我等不及。」難得一名君主能如此清醒。
「撇開朕滅佛的初衷不談,那份詔書的殺戮過重。一念嗔心生無明,只怪當時朕由著自己的心情。聲望這東西不是想爭就能爭來的,是朕無明心起,白讓太子撿了個便宜。」殺戒一旦大開,功績與過失無異。天子干的原本就是「閻王」行當,法度之外更需仁慈悲憫。
「萬歲並不記恨太子?」疑問,卻是肯定得口氣。
「朕就這麼一個中用的兒子。」輕歎一聲,將銀壺裡的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有時在想,可能是朕錯了……」愛慾障目,他迫切的想要將身後的一切交給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他不屑去想可能遇到的阻力,誰料那道滅佛詔書卻成全了太子,「若非為了保全性命,朕甚至想過引咎禪位,朕明白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道理。」
「如今呢?一國豈容得二主?」
「凡事全憑晃兒做主。不到萬不得已,朕不想再干涉朝廷的事。」
正所謂,堯天舜日。
拓跋范長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把心放回了肚子裡。如此說來,皇上依舊是皇上,太子依舊是太子。什麼叫做「萬不得已」?只要皇帝老子不高興,太子的詔書就是一張廢紙。
他就說嘛!他這萬歲侄兒看似隨性,心機卻比鬼都重,對方哪怕只剩下半條命也會把權力緊緊攥在手中。所謂讓權,不過是躲至幕後暗中操控。太子想跳什麼舞全得按照他的鼓點,一旦踩不在點上就得下台。
不禁為太子感到悲哀,對方佔盡優勢,居然放棄了弒父篡權的機會。仁善悲憫在爭名奪利的時候有個屁用?也不知道崔浩那個老傢伙是怎麼說服太子的?成者王侯敗者賊——八成是念佛念糊塗了!
老太醫冒雨進了帳篷,將帶來的丸藥呈上主子面前,「萬歲,該用藥了。」瞄了眼對方酒後酡紅的臉,無可奈何的輕歎一聲,伏跪在地替萬歲爺請脈。心裡暗暗埋怨:戒不了酒,服再多的藥有什麼用呢?
酒啊,明知道是穿腸毒藥,還是捨不得戒掉。旁人說不得,說了也聽不進去。五欲財、色、名、食、睡,皆出於貪愛之心。殊不知:人間妙五欲,地獄五條根。為什麼所貪,就因什麼所累。酒都戒不掉,更何況戒財戒色,戒名戒利?若求根本解脫,先由持戒開始。
拓跋燾服下藥丸,不由擔心起御帳內的女人。瞥了眼樂安王,尷尬地問道,「咳,宗愛他,用過藥了嗎?」
「用過了,方纔還念叨著萬歲呢。」
丟下見底的酒壺挺身而起,匆匆拋下一句,「樂安王歇著吧。朕有點頭暈,想睡一會兒。」扯平袍子,闊步出了帳門。
樂安王看了眼老太醫,百思不得其解地感歎道,「哪兒來那麼大的癮?你說,一名閹官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萬歲爺他沒毛病吧?寵幸內侍原本不算什麼大事,總不能把這『癖好』當飯吃?」
拓跋燾步入御帳,隨手抹去臉頰上的雨水。一看見那張可憐巴巴的小臉,什麼「愛慾障目」的自責通通拋在了腦後。大咧咧地坐在裘皮褥子上,替她拉緊裹在身上的狐裘,柔聲詢問道,「為朕擔心了?」方才老太醫是這樣說的。
「病了不好好歇著,還騎了一天的馬。」若是當初,她一定會坦白地質問對方為什麼躲著他。
「這點病算什麼?」輕輕吻上她的臉頰,狂放不羈地說笑道,「放心,死不了!」
淚水霎時充滿了眼眶,伸出小手抱著他的後腦,「佛狸……望兒已經不在了,我害怕再失去你。」
一想起慘死的孩子,狠狠將她攬進懷裡,「別再傷心了,朕會把兒子還給你。往後,陪朕住在鹿苑,只我們兩個人。」
得到了專寵的承諾,卻全然找不到當初幻想中的幸福與快樂。滿心詫異地問道:「怎麼,我們不回萬壽宮嗎?」當初她做夢都想著逃離那處地獄,現在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晃動的淚光潸然滾落雙頰,「不發喪嗎?是不是因為望兒他太小了?那是我們親生的骨肉,入殮之前你總該讓我看他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