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在氈房內的幾名親信心中一驚,惶恐地伏地跪拜,「萬歲,若非證據確鑿,斷不可輕易下結論!」帝儲之爭由來已久,朝堂上下彼此都心照不宣。萬一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難免又是一場血腥的廝殺。更何況拓跋鮮卑的首領十之八九都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上。
拓跋燾努力控制著自己沮喪的情緒,盡量穩住嗓音,「有些話不宜多講,朕心裡自有定論。」
眾人齊聲呼喝,以示效忠,「不論萬歲做出什麼決定,我等皆視死追隨!」
輕輕擺了擺手,「呵,『叛軍』圍而不剿,這是在逼宮。擺在朕眼前的有兩條路,抵死頑抗或者下詔退位。」
「退位?這萬萬使不得?萬歲若真宣佈退位,恐怕——」
「性命難保?」拓跋燾輕蔑地提起嘴角,「太子能有如此作為,朕並不恨他,且頗感欣慰。然而難成大事,只因被『仁孝』二字所累。晃兒不忍殺朕……」否則,圍住行宮的人馬早就衝進來了。對方明日只需昭告天下,大行皇帝被流竄的亂匪所殺。
「萬歲有何對策?」都尉略顯急切的問道。
拓跋燾看了看身後只剩下半口氣的女人,「容朕想想,都下去歇著吧……」
行宮裡缺醫少藥,她還能挨幾天?此時,他可真成了四面楚歌的項羽了。緩緩將握在掌心的太刃推離了劍鞘,藉著昏暗的燭光望向女人慘白的臉:殺了她,帶著剩下的親軍殺身成仁;亦或吞下屈辱,但求一條生路?
他真的要學項羽嗎……
不,他答應過帶她一起衝出去的。
屈辱是否意味是輸?即使輸了——是輸給了他人還是輸給了自己?
猛地將利刃推回劍鞘,撲倒在病榻邊隱忍地落下了淚水。用盡全力止住氣息裡的抽噎,整張臉埋進女人的臂彎:落羽,原諒朕,原諒朕……
黎明時分,三十名死士冒死突圍,一身重傷,跑死了戰馬,其中之一在日暮之時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樂安王府。
拓跋范聞訊一路小跑著迎出門外,自傷痕纍纍地勇士手中接過一封密函。對方來不及講話就昏死了過去。料定出了大事,獨自回到書房看完了信,焦躁不安地喚來了平日裡跟隨左右的幾名參將,「即刻持本王手諭趕往陰山六鎮協管督辦,沒有本王的授意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
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要他斟酌著辦。他該如何拿捏輕重?
眼下先要將此事密告大司徒,他的皇帝侄兒說的不錯,那詭計多端的崔老夫子才是入東宮交涉的最佳人選……
次日一早,盛樂行宮裡的氣氛壓得人喘不上氣來,幾十名或傷或殘的親軍一連幾個時辰跪在皇帝老子的氈房門外一言不發。
床上的小女人全無意識,身體越發僵冷,幾乎連張嘴服藥的力氣都沒有了。
拓跋燾心急如焚,在氈房裡轉來轉去,情急之下一把搶過侍女手裡的藥碗仰頭將苦澀的湯藥含在口中,俯下身嘴對嘴地哺送進蕭竹口中。起身抹了把嘴角,氣急敗壞地痛斥道,「都滾下去!」
侍女連滾帶爬地出了門,伏跪在氈房前的親軍將士們當下痛哭流涕,「萬歲,萬歲啊……」怨聲一片。
良久,帳簾嘩啦一聲被掀開,煩躁至極的「閻王」闊步衝出帳外,「你們跪在這裡到底想說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皆心存忌諱。
「說——不說就都給朕滾下去!」
都尉壯著膽子爬向主子腳邊,扯著袍襟冒死淚諫,「萬歲!我等隨御駕征戰南北。如今,萬歲竟因為區區一名內侍而不肯出戰,實令我等心寒啊……」
「你是在埋怨朕毀了爾等的一世英名?」冷冷地望著跪伏在腳下的手足兄弟。
「臣不敢。臣聞,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嗔目暴吼,抬腿就是一腳,「那就去死!」他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屈辱嗎?這些混蛋為什麼非要逼他宣告天下?
都尉委屈地點了點頭,嚓啦一聲拔出腰間的佩劍,背後隨即響起眾將士低沉的懇求,「求萬歲開恩,請萬歲收回成命!」
拓跋燾一把奪下都尉手中的劍,啪啪啪連給了對方幾個嘴巴。聲音顫抖著乞求道,「不要逼朕,朕不想殺人!朕當你們是手足兄弟,求你們饒了朕吧,朕求你們了!」
眾將士含淚顧盼,三三兩兩的站起身,最終,無望地散去了。
拓跋燾回到氈房,傲然的身軀如泰山崩塌一樣癱軟在地上:為了區區一名女子——他錯了嗎……
落日在心頭劃出時間的軌跡,長久的靜默,零星幾個侍女再次點燃了氈房裡的燈火。帝王呆呆地坐在榻前,攥著女人冰冷的小手。
「萬歲,龍體為重,您多少也得吃一點。」主子連日以來水米未盡,伴駕的宿衛心裡十分擔心。
帝勉強擠出一抹淺笑,「朕不餓,都下去歇著吧。」
忽然有人掀起帳簾,興沖沖地跨進氈房,「萬歲大喜!叛軍傍晚時已退去半數,樂安王派人送來了兩車補給。」
「人在何處?」當下來了精神,闊步衝出帳外。心放下了大半。然而他並沒有發現一條長長的黑影已暴露在皎潔的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