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傳說中開在阿迦尼吒天上的花朵,包含著洞察幽明,超然覺悟,幻化無窮的精神,見到它的人會感到愉悅。
然而蕭竹服下湯藥之後全然沒有感覺到愉悅,僅僅是麻木,週身的疼痛隨之減輕了不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所謂愉悅或許就是這種平靜的留白?
在老太醫的精心照料之下,身體一天一天的好了起來,漸漸找回了闊別已久的食慾,隨之生出了去園子裡曬曬太陽的渴望。
暗自感慨:人是不能安逸的,安逸下來的結果就是胡思亂想。身體疼痛的時候,腦袋就少了許多虛妄的念頭,所以才會有人選擇「苦行」吧?
人活到忘卻時間的份上著實不易,連日出日落都數不清了,不知道是因為園子裡寂寥的風景還是因為服用了曼陀羅,她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清澈的目光宛如出生的嬰兒,久違的笑靨又爬上了臉頰,隱約覺得自己在等,卻又想不起在等什麼人……
落在乾枯菊花上的積雪融化了,啣泥的春燕矯捷地滑向屋簷下的舊巢。老太醫又一次為她診過脈,揚起長眉對著她淡淡一笑,「夫人近日感覺如何?」
「很好,從來沒這麼好過。」話是真的,其中隱晦著一層不便言明的含義。印象裡,她一向冷淡,如今卻時常湧動著一股莫名其妙的熱情。哪怕只是窗口飛過的一隻蝴蝶,都會喚起她心底無盡的悅意。
人是慾望支配的動物,有了各式各樣的慾望,才希望活下去。天空褪去了灰暗的顏色,宛如創世之初……
「夫人,午膳之後,有貴客會來舍下拜訪。」老太醫常伴君側,講起話來早已習慣了小心翼翼。
忽然想起了「他」,期待,說不出緣由。不是因為思念,也不是仇恨,就像等待一個闊別已久的老朋友。他如約而來,她屆時等待,僅僅如此,而已。
拓跋燾換下朝服,翻來翻去還是選了那件壓箱底的石青緞袍。在高大的銅鏡之前照了照,覺得鏡子裡的人影與玄袍加身的時候判若兩人。
悠閒的神色驟然暗淡了下來。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明白,她愛的只是鏡子裡的這個人影,不是他拓跋燾本人。每當想到這個,他就會突然冒出把她掐死的衝動。然而,依然存在著幻想,幻想著有一天她能接受,會包容,能體諒了他的苦衷。
明知是虛妄,依舊固執地追逐著那份虛妄。明知是個誤會,卻在放任自己留戀那誤會中的美好……
又一次為了那個美麗的錯誤溜而出了宮門,一任顛簸的馬車在錯誤的軌跡上行駛。猶如尋著鴉片芳香的癮君子,踏上那條沉溺苦海的不歸路。
煙柳飛絮,杏花如雨,逕自走進小巧而質樸的院落。每一個細胞都變得異常敏感,方才踏上環廊就感覺到一縷似水的目光纏繞著他。四下張望,鎖定了對面廊柱下清澈的眸子。
「落羽……」不是熱情的呼喚,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聽見。
女人悄然扯開一抹淺笑,裊裊步向階前,「等了你很久,茶已經涼了。」她不習慣說謊,說的是她的心,對方可能聽不懂,沒有關係。
有些急促,掩嘴輕咳了一聲,「咳,吐京胡酋長曹僕渾叛亂,下旨發兵征討,耽誤了一點時間。」不知道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時局叛亂原本不是女人們關心的事。遺憾的是他不善於討好女人,連句得體的問候都說不出來。
「不親征了?」婉然回眸,彷彿為他憂心,又彷彿是調侃。
「朕也有累的時候,只想躲進溫柔鄉里。」語調淡淡的,明明是煽情的話卻像是刻意壓抑著什麼。
「女人和酒只是你的安眠藥。」淡漠如他,在煮好的半壺茶裡續上了熱水,架上炭火。
並未否認,望著書案上的經卷悵然苦笑,「呵,這些東西會讓朕睡不著的。」
「怎麼?」
「凡私藏佛經者……」他在詔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剩下的一半,她該知道。
「我還以為是你給我送來的。」老太醫當初把這些經卷堆在案頭,若不是他的授意量對方也沒這個膽子。
「朕沒有。」輕描淡寫,他死也不會承認,「服用『曼陀羅』的感覺如何?跟朕說說。」
「上癮了。」
「呃?」詫然一愣。
「藥癮代替了毒癮,好歹這個不會死人。」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上的茶盞。
「北地不產此藥,朕供養不起。」多半是玩笑,如果她的話是實情,他絕不吝惜國庫裡的金銀。
「你也說了,『北地』不產此藥。我還是移民到『南地』好了。」
不出所料,拓跋燾輕易就被勾起了火氣,輕攢眉宇,「劉宋?你想叛國?」他的女人怎麼會冒出這麼混蛋的想法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片疆土也可以是你的。」她知道自己幹什麼。他喜歡打仗,她不過是成全他而已。
烏雲密佈的閻王臉霎時泛起一片燦爛的陽光,伸手將她裹進懷裡,嗅著久違的髮香,「病了一場,學會了哄朕開心,嗯?」
「自作多情!我不過是為了自己著想。雖然南方生長的曼陀羅藥效遠不及產自印度的品種,好歹離得比較近,數量也很多。」的確有討好之嫌,他若不能對她言聽計從,她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望兒?
「好吧,朕答應你——飲馬長江!」這是他畢生的夙願,卻是第一次在人前表白。以前只為證明自己,現在卻被賦予了另外一層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