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按照老太醫的囑咐,安排廚下準備了軟爛的米粥。拖著被壓得酥麻僵痛的雙腿在榻前挪動了幾步。頓覺力不從心,趕忙扶住木櫃的邊緣,不經意轉身看了看癱軟在皮毛堆裡的女人。
蕭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一瘸一拐的男人,四肢無力,彷彿連憎恨的力量都沒有了。依舊酸痛難當,思維混亂而遲鈍。沉默多時,毫無預兆地開了口,「你這又是何必?那東西,戒不了的。」
尋著身後響起的嗓聲,緩緩轉回身,心中浮起一絲不悅,「朕和老太醫都在盡力幫你,不要讓朕失望。」而事實上,他對結果也一樣感到渺茫。
蜷縮著痛入骨髓的身體,吃力地說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鴉片對身體的危害。它可以促使大腦神經元超量分泌多巴胺,直至那些神經元退化。這種物質是人體「獎賞機制」的結果,讓人永遠記住擁有時的快樂,因此,人就產生了食慾和情慾。」
「朕不懂。」無可奈何地望著對方,不太清楚她在說什麼。
「鴉片,可以增加多巴胺的分泌,使上癮的人感到開心與興奮。就像愛情,其實也是大腦產生大量多巴胺的結果。換而言之,戒毒無異於戒情。」
「戒情?」簡單的比喻,他似乎體味到了她所承受的痛苦。愛情於他就像是鴉片,他不斷地抗拒,時時刻刻想要戒除,可到頭來卻始終無力擺脫。
沒錯,她就是他的鴉片,空虛時給過他短暫的快樂,更多的是清醒之後的痛苦,時常在想要而得不到時發狂,將兩人都傷得體無完膚……
真的戒不了嗎?
緩緩坐回榻邊,撫過她汗涔涔地前額,「老太醫說,可以試試曼陀羅。」或許他也該試試,可否戒情?
「天國的花朵。可惜,天國已經不存在了……」毫無生氣的眼珠忽然動了動,遲鈍而渾濁地目光移向他,「我看到,他們焚燒了經書,砸碎了佛像。」
「如果世人心中真有佛,何須那些勞民傷財的泥像?如果人心皆是淨土,何須去寺院中尋求淨土?拓拔鮮卑世代篤信佛教。寺院裡金銀堆積如山,卻不耕種不納稅。平民為了尋求解脫都入了沙門,致使百業廢弛。國家危難之際,更有人皆此逃脫兵役,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望著那雙疑惑的眸子長吸了一口氣,「帝王乃天下之主,朕只求上對得起歷代先祖,下對得起黎民百姓。朕也害怕史官的筆,然而沽名釣譽,一味地追求傳世美名絕非一顆菩提之心。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問世間有幾人敢承擔這千古罵名?」
「一定要坑殺那些和尚嗎?太殘忍了。」
「非常情勢,非常手段。出於私心,朕想過斬盡殺絕。然而,因緣無常,凡事自有定數,非朕心所能左右。因為一株曼陀羅,朕只好網開一面。僥倖活下來的和尚不會感恩的,他們只會極盡所能地污蔑朕。然,浮名是空,隨它去吧。只要你能逃過這一劫,夫復何求?」
「不要再說了,我不會因此而感激你。這樣煽情的話比鴉片更容易上癮。」心底憎恨的冰層斷開了裂隙,他話語間的融融暖意讓她無從抗拒。
俯身吻上她的額,小心翼翼地將她微微瑟縮的身子再次擁進懷裡,「答應朕,快些好起來。朕要再給你一個孩子。」
「你忘了,我是秦王的側夫人。」口氣徹骨的冰冷。令人嚮往的誘惑,她不會再陷入了。
「你在秦王府裡所受的委屈,朕都知道了。」當然也包括兩人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朕從來沒有如此的困惑,真的不知道該把你放在哪裡。紙裡包不住火,朕稱病來了鹿苑,皇后會怎麼想呢?只恐連累望兒。此時,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賜死你,但是,朕不願意。」
「不——」蕭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扎著轉回身與他四目相對:「你混蛋!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會害死望兒的!」
腦袋裡混亂一片,拇指撫過瘀傷隱隱的小臉,「朕的確要給皇后一個交代。」
「賜死我,你還猶豫什麼?」顫抖著無力的十指攥緊他的衣領,近乎乞求。
情緒變得異常煩躁,蠻橫地拒絕道,「不要再提這個——朕不會那麼做!」
她惱火地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望兒的死活!」
「給朕一點時間,一定會有辦法的。你要是真為了望兒著想就盡快好起來。你現在這個樣子,能去見他嗎?」
「你是說,你會讓我見他?」滿心憧憬,幾乎忘了週身的疼痛。
「唉,必然要費些周折。」抓起她過分纖弱的小手貼上他頰邊嶙峋的舊傷,「事關重大,容朕再想想。」
拓跋燾並沒有料到,赫連皇后此時正在為太子晃開出的價碼而左右為難。自以為行事謹慎,費盡心機隱藏的殺孽卻因為一場滅佛浩劫浮出了水面。謀殺書女,這要是讓萬歲知道可怎麼了得?
太子晃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先挑明抓住了她的把柄,又說萬歲再次駕臨鹿苑,那孩子非她親生什麼的。其中居心無非是想她放棄撫養皇子,說服萬歲斷了更換儲君的念想。刀架在了脖子上,她到底該怎麼辦呢?
若不理會太子的威脅,她所犯下的罪孽必然會大白於天下。請奏萬歲不再撫養孩子,她這個皇后就不要當了。進退都是死路,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這就是她修行半世所得的「智慧」?
作繭自縛!
寶音自門外緩緩走了進來,血紅的殘陽在大殿上勾畫出長長地陰影。純美而圓潤的小臉過早地褪去了青春的顏色,像每個循規蹈矩的宮婦一樣麻木的參拜。之後,起身步上堂前,「母親,女兒私下裡聽說,老太醫奉旨徵集曼陀羅。奉獻此花的僧人可免一死。」
「曼陀羅?」萬歲爺需要這種藥治病嗎?
「是,用於定喘。」
「哀家這裡有一些,稍後你替哀家送去太醫院。」
「母后——」眼中隱隱閃動著淚光。
「怎麼?」方才發現女兒異樣的神色。
「寶胤他……殉國了。」
「冤孽啊,都是萬歲的錯。可那司馬寶胤怎麼會被發配到前線去呢?」自從有了望兒,她的心思幾乎全都鋪在了孩子身上。自上次來訪後,寶胤就被他親爹押送回了雁門,她甚至沒有閒暇去過問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