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拓跋燾大病未癒,安樂殿乃至整個宮廷籠罩著一片陰沉肅壓之氣。
賈周吩咐打著寒顫的宮女在燃起的暖爐裡加入了香片,輕手輕腳地走向屏風,刻意壓低聲音說道,「萬歲,奴才私下裡聽到宮女們議論,高娘娘她——呸!」揚手給了自己一嘴巴,「高歡兒她瘋了。」
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拓跋燾不由一陣揪心,「瘋了?怎麼回事?」
「據說,服侍她的那個婢女貞賢在刑苑裡吃了不少的苦頭,前些日子終於熬到了頭,找閻王爺報到去了。」
狠狠撇了階下的奴才一眼,「朕問的是高歡兒,那奴婢死不足惜!」邊說邊吃力地撐起身體。
「您聽奴才往下說啊。」繞過屏風進前一步,「傳說貞賢死後,那冷宮裡就開始鬧鬼。高歡兒成天自言自語,仔細一聽,您猜怎麼著?居然是在跟貞賢說話!」
「無稽之談!」不屑地嗤之以鼻。
「是啊,奴才開始也這麼想。可那高歡兒說婢女貞賢瞎了一隻眼,舌頭也被割了去。您說她又沒親眼見著,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必是有人把那婢女死時的慘狀透露給了高嬪,一個人關在那冷宮裡成天的胡思亂想,再這麼一驚一嚇,不瘋那才怪了!咳咳……」
「照萬歲這麼說,是有人成心在背地裡搞鬼?要不要奴才去查一查?」
「瘋都瘋了,還查什麼?打入冷宮的妃子有幾個不是如此下場?唉,先找個太醫給她瞧瞧吧。」
「報——」一聲大喝,傳令官十萬火急殿外叩拜。
拓跋燾當即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披著錦袍自御榻上站了起來,「進來報,出了什麼大事?」
「關中盧水胡人蓋吳煽動數萬羌氐亂民在杏城揭竿而起,聚眾反叛!」
帝猛一攥拳,咬著牙根抱怨道,「那些鎮守地方的武官是幹什麼吃的,居然會發生這種事?咳咳……寧頭城大捷,朕剛過了幾天舒坦日子,就打地縫裡冒出一支叛軍亂黨來。之前,連一點聯絡謀反的跡象都沒有嗎?」
「沒有。呃——長安鎮副將拓跋紇已率兵在前往關中鎮壓的路上。」
「行了行了,先下去吧,區區叛軍不足為患。傳朕旨意,密切關注劉宋的動向,以防敵國趁虛而入。」六和初定,華胄五胡難得同心。天災叛亂幾乎天天都有,讓他對此多少有些麻木不仁。
「喏。」傳令官躬身退出殿外。
賈周端詳著萬歲爺的神色,輕輕湊上前來慇勤提醒道,「萬歲還是要以龍體為重,這身子骨才剛剛好一些,那些聚眾鬧事的無知亂民就交由崔司徒和諸皇子們去拿辦吧。」
一想到天下之大而無人能替君父分憂,心裡越發煩躁,「唉!難得鎮守四方的猛士,更難得替君分憂的臣子。國之不幸啊!」此事一出,崔浩必定主戰;太子無疑主和;兩邊永遠是各執一詞,從來沒有政見一致的時候。都說是為國,難道就沒有一點私心嗎?人心裡一旦有了「私」字,這天下還能太平嗎?
「萬歲寬心安養,悶了就召太樂屬的部伎們來解解悶兒?」
「太樂屬?」腦海裡瞬間閃過月夜下提著鞋子等在東牆下的柔弱身影。該死的,她已經被他狠狠地丟棄了。
「賈周,朕想出宮走走。」
「外面這大雪天的——」
「怎麼著,輪得到你數落朕嗎?」
「奴才該死,奴才不是那個意思,奴才是怕萬歲累著。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安排。」
「哼,說到這知心——你呀,不如宗愛。」
蕭竹將點燃的高香恭恭敬敬地插進了老太妃的靈位前,心裡因為「老太妃」三個字而邪門的嗤笑。秦王的母親能有多老啊?至多跟拓跋燾不相上下的年齡,那不也是那個死鬼的老婆嗎?只道是紅顏易老,後宮的女人換了一茬又一茬,無奈那個傢伙在後宮女人們的心裡始終那麼搶手。
時間,為什麼單單折磨女人啊?
轉眼又是一年,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得早,零星的枯葉彷彿在一夜之間都不見了蹤影,遒勁的乾枝上只剩下高高堆砌的雪花。心裡時常幻想著望兒蹣跚學步的身影,遠遠地,看不清俊秀的眉目——
望兒,會走了吧?
王府裡老媽子笑得滿臉皺紋的臉忽然填滿了視線,「側夫人,王妃囑咐老身自前院送過來幾匹緞子,說天兒涼了,讓側夫人添置幾身御寒的衣裳。」
「緞子?」蕭竹抬眼掃過緞匹暗淡的顏色和不入流的織工,半真半假地呵斥道,「別人挑剩下了就都往我這兒送。呵,姐姐好歹還能想起我,替我謝過王妃。」
「王妃說,這眼看就到年根兒了,府裡的裁縫沒一個閒著的。何況新夫人這身量裁縫也拿不準,就請夫人抽空去南市自個兒找個針線好的替您做。哦,工錢由府上出。」
蕭竹覺得委屈,微露嗔怒之色,「那是當然,姑奶奶好歹也是個『側福晉』,做幾件衣服還得自己掏錢嗎?」以為自己目前的角色就是那《梅花三弄》裡的白吟霜,早晚得被高高在上的正室擠兌死。唯一慶幸的是,她不愛那個男人,也就懶得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福晉?」第一次聽說這詞兒,老媽子一頭霧水。
「呵,外族對王府側室的稱呼。」
諂媚的笑轉眼代替了詫異的眼神,「那,夫人這就隨老奴上車吧?府裡的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了!」
「外面冰天雪地的,非得今天去嗎?」表面上裝傻充愣,心裡暗暗咬牙:這刁鑽善妒的叔孫王妃是成心打整她。明知道她沒帶什麼嫁妝,也沒來得及添置棉袍,外面風大雪大,分明是想把她凍死。
「今兒府裡的馬車閒著,夫人正好做個腳力。王妃也捨不得夫人出去拋頭露面丟了王府的顏面不是?」
蕭竹強忍著心裡的憤恨,一把接過老媽子呈上的緞子,「煩勞嬤嬤前面帶路,早去早回,傍晚回來還要念我的《地藏經》呢。」幻想著將懷裡的緞子撕得粉碎——
不就是下雪嗎,有什麼了不起?再冷還能有當年的陰山冷,再冷還能有她此時的心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