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殿簷的蛛網上掛滿了細密的水滴。天色依舊陰霾,一覺醒來已是清晨。
殿外的馬兒時而發出噗噗的喘鳴,簷下的雛燕喳喳地喚著覓食的母親。石階上的青草翠色慾滴,明鏡的水坑晃動著厚重的雲影。
雁落羽竊竊抬眼,聆聽著沉著的呼吸。男人搏動的血脈彈動著貼在頸間的臉頰,溫熱的大掌勾著纖弱的腰身。
輕輕支起上身,生怕吵醒熟睡的帝王。下巴剛一離開汗涔涔的肩窩,就被來自腦後的大手壓回肩膀,「難得清靜,乖,多睡一會兒。」
「醒了麼?」揚手把玩著下巴上長出的青澀胡茬,「時辰不早了,再不回營琅琊王會擔心的。」
狼眼懶洋洋地張開一條縫,玩味地提起嘴角,「附近有親軍護駕,琅琊王盡可以高枕無憂。昨夜裡若真有睡不著的人,多半是那位癡情公子。」
「護駕?」用力揉了揉眼睛,「你不說,我都忘了。你確定隨駕的親軍就在周圍嗎?」
「應該在吧……」僅憑猜想,心裡不太確定。
「怪事!那鍬風他娘是怎麼進來的?沒有被那些傢伙發現嗎?」隱約嗅到一絲淡淡的血腥,不安地望向門外。
追逐著女人惶恐的目光,注視著遮蔽了視線的狗尾草。一陣輕風拂過,晃動著詭異的沙沙聲。除非那隊親軍已遭不測,照常理是不會放任何一個陌生人進來的。昨日只顧著琢磨鍬風母子,一時間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細節。沉默片刻,轉頭扳回女人朝向門外的小臉,「怕嗎?某人的箭可能正指著朕的胸口。」
「習慣了。自從來到這個鬼地方,就一直被莫名其妙的暗箭指著胸口。」一個激靈站起身,友善地伸出手,打算拉他起來,「到底什麼人要殺你?我建議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上次被人追殺是在中山的廟裡,這次又是在廟裡,真希望這地方也有間秘密的儲藏室。」
溫柔地拉住女人送來的小手,臉色從容不迫,「若有人想要朕的命,朕昨夜就已經死了。活到現在,足見對手不想殺朕。」起身整理著身上的錦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你留在這裡,朕出去看看。」解下腰間的龍佩,掏出懷裡的印信統統塞進女人僵硬失措的小手,「一個時辰之後,若還不見朕回來。帶著這些東西直奔東宮,交給太子晃。」
剎那間觸動了心底最敏感的部位,顫抖著嗓音質問,「拓跋燾,你這算什麼?遺詔?托孤?我不去,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過分激動,急於將手裡的東西推還給對方。
暗咬側腮,一把勾住她的後腦,「該死的,你根本不明白這些東西代表著什麼?此乃拓跋族千秋萬代的基業,朕把它們看得比性命還重要,你以為朕會把它們隨便托付於人嗎?之所以給了你,足見你在朕心目中的份量。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矯召自立……」凜冽的目光壓迫著女人焦灼的眸子,「朕不需要你為朕陪葬,如果要證明你對朕的感情,那就幫朕做完接下來的事情。」
「或許還有別的辦法?」仰望著男人沉靜的深眸,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眼下真的要分別了,甚至可能是生離死別,這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嗎?
蒼天啊——
幻想中的分別始終伴隨著一個兩地相思的虛妄,人在天涯,她只當那個男人在萬壽宮裡久久思念著她。可他若真的死了,紅塵兩望的美夢瞬間化為泡影,她只能像《伽藍雨》裡的將軍一樣守望來生吧?
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唸唸如夢,夢夢成空……
漫天的佛、菩薩,真的有來生嗎?如果有,亦不過是黃粱一夢吧?
拓跋燾沒再答話,只是輕笑著撫過她的臉頰。從容離去的背影瞬間與記憶中的某個形象重合,緊咬著下唇甚至忘記了哭泣,幾番猶豫,忽然衝出殿外放聲疾呼,「該死的,不要再丟下我!不要再丟下我……」欲哭無淚,望著風雨飄搖的狗尾草喃喃自語,「Ggeorge,答應我,這次,一定要活著回來。」依舊無力阻止毅然決然的腳步,隱約看見沉甸甸的宿命將脆弱的草兒壓彎了腰。
拓跋燾沒有回頭,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改變主意。記憶裡這樣的離別不是第一次,卻又記不清上一回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奴兒,朕沒那麼容易死,朕是太平真君……
踏著雜草叢生的石階出了寺門,謹慎躲閃,藏在倒在地上的半截泥菩薩背後四下張望。良久,未發現任何異常的跡象,隱在灌木叢中前行百餘丈,終於在泥濘的小路上現了身。
疑惑之時,潮濕的沙地上急促的腳步聲自背後悄然襲來。赫然轉身,嚓啦一聲拔出利劍。
劍光一閃,兩名親軍慌忙閃身。怔了片刻,連忙伏地叩拜,「臣等不慎驚駕,罪該萬死!」
「是你們?」以為虛驚一場,心中大石砰然落了地。稍稍鎮定,明晃晃的寶劍鏗然如入了鞘。輕輕抬手,釋然說道,「起來吧,二位辛苦了。其他人都在這附近嗎?通知諸位山門前侯駕,趕早回營吧。」
「昨日風雨交加,我等唯恐歹人趁虛而入,領命分兵把手,退離百丈,將這寺廟團團圍住。」
「可曾見到一名民婦?」
「未曾見過。」
「見鬼了?昨日傍晚明明有位民婦冒雨去過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