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廊上響起細碎而急促腳步聲,宗愛翻牆回到天子寢宮,一路上盤算著如何與主子開口。萬歲爺心裡有病,不宜太過直接。暗暗告誡自己,務必控制情緒。
書女一病不起,脈象細弱,孟太醫昨夜四更天再次被侍女請往驚鴻軒。診斷過後寫了方子,令侍女御藥房抓藥,叮囑幾句便急著趕往安樂殿奏秉,唯恐步了陸太醫遲延不報的後塵。
誰料人還未出御花園,就被赫連淑妃宮裡的管事攔住了去路。只說淑妃服食了他開下的「安神湯」,腹中絞痛,徹夜難眠。複診,疑似用藥不當,對比處方,查看藥渣……一忙就忙到了現在。
聞聽雁落羽病情愈重,拓跋燾暗自捶胸頓足,心思燥悶,不由遷怒太醫,「病了半月,醫了半月,反到越醫越重了,朕留你這庸醫何用?」
「萬歲息怒!書女先天不足,後天虧虛,沖任氣虛不攝,復染邪毒,乃使崩漏久不能止。微臣請奏再易處方,懇請陛下恩准臣用些名貴的藥物。」後宮等級森嚴,沒有尊貴的地位,就沒有享用高級藥品的特權。
拓跋燾點了點頭,正要下旨,隱約聽到宗愛淒涼的哀歎:「怕是,用不上了……」
此語似別有深意,萬歲爺狼眼一翻,眉頭赫然挽起心結,「狗奴才,何故唉聲歎氣?速與朕滾進來!」
「喏。」應聲暗啞,神情低落,踏著輕緩的腳步進了殿門。
「方纔在殿外嘟囔些什麼?什麼用不上了?」貌似鎮定,卻指尖發涼,克制不住胡思亂想。
「仙子動凡心,偷歡入紅塵。應時而來,應時而走,何需強求?」宗愛低垂著下巴,笑望著被桐油泡得黝黑的金磚,「小奴曾聞,昔日老子仙逝,鄰里皆來弔唁。老者如哭其子,少者如哭其母,感念老子順民之性、隨民之情、與世無爭、柔慈待人的大德大恩。
老子生前好友秦佚也來弔唁。不跪不拜,拱手致意,哭號三聲即止。轉身欲走時,鄰里上前攔住他質問:『你不是老子的好友嗎?』
秦佚答;『當然是了。』
鄰人責怪道;『既然是好友怎能這麼薄情少理呢?』
秦佚笑道:『有何不可?老子曾說:生亦不喜,死亦不悲。人的出生,是從無到有,聚氣而成,順時而來,合自然之理,有什麼可喜的?人的死亡,亦是從有歸無,散氣而滅,順時而去,合自然之理,有什麼可悲的?』」釋然輕歎,「生死無非天意,何須大悲大喜?萬歲深諳黃老之道,自然比小奴看得更開。」
什麼?
死——
死了?
石破驚天,拓跋燾連吞了幾口吐沫,回首之間頓覺天旋地轉,身子一歪,跌跌撞撞地把住了屏風,強撐著虛軟無力的身子顫顫巍巍地坐回了榻上。
心裡忽然間空落落的,哭不出來,也想不起那奴兒的樣子。輕薄的屏風宛如隔世的青霧,籠罩著奈何橋下淒迷的煙水。
世人心中之垢,一為物慾,一為知求。無慾無求,則心中坦然;心中坦然,則動靜自然;動靜自然,則心無牽掛,於是乎當臥則臥,當起則起,當行則行,當止則止,外物不能擾其心。求道之路,內外兩除;得道之人,內外兩忘。內者,心也;外者,物也。
他內不能忘情愛,外不能忘江山,修的什麼道?求的什麼仙?
視線的焦距散在玄關處的琉璃照壁上,出竅的靈魂在三途河畔徘徊。終極的靜默,來自地獄的風兒吹拂著紅得幾近燃燒的花海。
幻影一閃而過,「Michelle!」脫口而出。赫然驚醒,他在叫誰?
長長吐出凝在胸口的怨氣,眼中一輪黯淡的光華閃過,失魂落魄地開了口:「沒了?何時?」
「卯時三刻。」不知為什麼會在竭力掩飾的隱痛中糅雜著幾分幸災樂禍。活著,他注定得不到;死了,沒人能得到她了……
陰暗嗎?
他宗愛是宦官啊。別人捧著飯碗,他只能在一邊恭順的看著,他很高興看到對方的飯碗掉在地上。宦官就是宦官,原本就沒有男人的氣量。
拓跋燾將森冷的目光移向孟大興,佈滿血絲的狼眼似寒潭深不見底,隱隱投射出懾人的殺機:「欺君……罪該萬死!」
孟太醫臉色煞白,恰似墮入地獄的惡鬼。對著神色猙獰的閻王老子磕頭如搗蒜。全體投地,驚慌失措地大喊,「萬歲饒命,微臣冤枉!微臣冤枉啊!寅時切脈,書女病情雖重,實未及生死大限。臣前腳剛走,後腳就沒了?求萬歲查明,即便是死,也容臣死個明白!」
宗愛側目而望,小心試探:「孟太醫是說,書女乃遭人所害?」
「正是。臣請萬歲下旨驗屍!臣以一家老小的性命做保,崩漏之症絕非書女的死因!」心中憤憤不平,認定是德妃暗做手腳。小產後的崩漏染邪之症,原非什麼大不了的病,之所以久治不愈乃是他鬼迷心竅,為了討好獻媚在處方時稍稍花了點心思。
德妃當初授意他盡量將書女的病症拖得久些,對方便可乘機奪回萬歲的寵幸。一拖二十幾日,唯恐再延誤下去會一發不可收拾。書女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得陪上一家老小的性命。
日前,他於私下裡見過德妃,懇請對方體諒他的苦處。
然而最是陰毒婦人心!
對方大概是怕書女一旦痊癒便會再承龍寵,索性痛下殺手;還故意將他這從犯蒙在谷裡,妄圖借萬歲盛怒之機將證據消滅得乾乾淨淨。
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宗愛的一通黃老之說使得萬歲爺火氣銳減。不是他姓孟的發瘋亂咬,高妃不仁,就休怪他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