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場噩夢應驗了。
拓跋燾自瀛瀾苑歸來便接到拓跋齊密報,鎮守仇池的武都王楊保宗似有反心。整整一下午時間與幾個近臣耗在永安殿裡,再三商議,最終採納了崔司徒的計策,先下旨令其回京再使人生擒。
回到寢宮時天已經擦黑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懶懶地倒在榻上,此時才想起自己尚在病中。雙眼脹痛,身子發冷,來不及喚人伺候便自行寬衣解帶鑽進了被窩。
一手習慣性地摸向腰間,一愣:玉珮呢?一早沒有帶,還是丟在了什麼地方?滿心煩躁,起身低喚:「宗愛,朕一早出門時可曾佩玉?」
「回稟萬歲,帶了老太后留下的那只龍佩。」「緋聞閹寵」立在一旁謹慎回話。身上的灰袍早已換成了醬袍,腦袋上頂著中常侍的籠帽。聞聽得寵的部伎身遭凌虐,萬歲勃然大怒,痛斥師傅他老人家耳聾眼花,已經不適合在御前當差了。
「該死!丟在了何處?那是先帝御賜母后的信物。」生母依舊制被賜死之前,唯將一對龍鳳佩塞進了他的襁褓裡。母子分離,那上面寄托著訴不盡的不捨,道不出的骨肉親情。兒時的記憶裡,母親僅是乳娘淡淡講起的故事,而這對玉珮是他唯一能看得到摸得著的母愛。
「陛下寬心。莫不是掉在了瀛瀾苑?」俊奴才在一旁隱晦地提醒。
帝輕輕點了點頭:大概是丟在了那裡。
愁思一閃而過,莫名糾結,回憶的軌跡搭上了岔路,默默回味著幽室中突如其來的雲雨……
想起來有點過分,那張小臉被打得又紅又腫,本該讓她安養幾日;幾番猶豫,還是控制不住想同她親近。更沒料到,今朝幽室承恩,她居然嫵媚了得,直叫他把一身疾患都拋在了腦後。陰陽和合,互為採補,之後反倒神清氣爽,忙活了一整日,此時才感到元氣耗損,力不從心。
「妖精!」玩味一笑,想起當日她在地窖裡頑皮的自我評價。
陽光透過隔窗在線條冷硬的俊臉上攀爬,條條暗影彷彿時間悄然撥動的琴弦。悵然失神,嘴角輕輕佻起的得意漸漸轉化為一抹嘲諷:拓跋燾,尤物惑人,只可惜她心裡念著的另有他人。那「梨花帶雨」不過是個亡國流民,卻輕易贏得了佳人的芳心。
該欣喜,還是該怨恨?
她付出了愛情,卻辜負了君恩……
妖佞的目光緩緩轉向躺在枕畔的「梨花帶雨」,心底漸漸匯聚起深重的恐懼,目光瞬間失去了焦點,聲音顫抖,歇斯底里地低咒,「你——你敢嘲笑朕?你膽敢藐視朕?」
天旋地轉,耳邊恍惚聽到一個譏誚聲音,「她愛的人是我。拓跋燾,你永遠也得不到她的心!」
「誰?誰在講話?」赫然起身,將憤怒的目光投向空蕩蕩的宮殿。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四壁清冷,環珮玉衡的碰撞淹沒了玄袍袖底生風。
燭火搖曳,惶恐地轉身張望,恍惚中看到拖在身後的長影如黑暗的鬼魅張狂大笑。「你?」嚓啦一聲拔出高懸彩梁的寶劍,對著跟在身後的暗影一通亂砍。
笑聲越發強烈,整個宮殿都為之震顫,「拓跋燾,你注定是個失敗者!羨慕我嗎?嫉妒我嗎?恨我吧?調轉劍鋒,一劍殺了我……」
「出來!朕是主宰天下蒼生的聖王,你不配死在朕的劍下!」提著寶劍,對著虛空的大殿暴躁地嘶吼。
「我是女人懷中最幸福的情郎,心愛的姑娘甘冒死罪與我私會!敢問你有什麼?紛亂的天下,勾結的朋黨,胡漢的爭鬥,搖搖欲墜的皇位?」
震怒,雷霆萬鈞:「來人啊!」
「萬歲有何吩咐?」宗愛只覺得兩腿發軟,戰戰兢兢地挪進大殿。站在玄關處,親眼目睹了一場怪異而恐怖的獨白。陛下這是怎麼了?病糊塗了?一人分飾兩角,提著劍,怒沖沖地與自己的影子對戰。
「把他給朕拉出去!拉出去,杖斃!」雙眼暴突,豁然裂開了通紅的血絲。
「誰?」惶恐地左顧右盼,「大殿裡除了小奴,就只有萬歲您一人。」
一人?
剛剛明明有人在與他講話。就是與那賤人私會的情郎,一身青衫,帶著面具……
闊步衝向屏風,隔著輕薄的素紗看見孤零零躺在枕畔的「梨花帶雨」……
滿心恐懼。那張面具是他的嗎?隱約有一點印象。
見鬼,若不是他的,又怎麼會放在他的御榻上?
頭疼欲裂:剛剛究竟是什麼人帶著這張面具肆無忌憚地嘲弄他?他明明看到那傢伙放肆地站在寢殿中央。「宗愛,一字不錯地複述,朕都說了些什麼?」輕歎,大概是燒糊塗了。眼皮底下發生的事一點都想不起來。
「萬歲自言自語,小奴守著殿門未曾聽清。」聽清了,不能說。誣蔑皇上一個人站在宮裡說瘋話,除非他不想活了。
「沒用的東西!退下去!」自言自語?不如直接說他失心瘋。哪根筋跳槽了?又跟自己說話?「傳太醫!」鬱悶,將手中的寶劍光噹一聲丟在地上。
「諾。」
「回來!擺駕瀛瀾苑,朕要夜審疑犯。」隱約覺得剛剛那通自言自語因那有負君恩的賤奴而起。
「那,太醫?」看看窗外的天色,有些無奈:又審?一大早不是都審過了嗎?
「回來再說。」那枚龍佩到底是不是掉在了那裡?當時衣褲袍帶皆亂堆在腳下,很有可能遺落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