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的黑暗,彷彿生死簿上乾涸的墨跡,拓跋燾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終於張開了眼睛——
黑暗依舊,分不清身在人間,還是墮入了地獄。冥冥中看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耳邊隱約聽到冤魂淒厲的的哭泣……
恐懼,
再次昏睡了過去,依稀看見太子晃的生母賀蘭穿著一身飄渺的白衣,站在十丈高的雙闕殿宇上掩面哀號。濃重的霧靄浮過宮闕的匾額——「太廟」?
祖先的牌位在祭壇上顫抖,無數支蠟燭詭異地搖曳。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彷彿是,先皇?
燭光一閃,但見明元帝拓跋嗣身披金甲,手握長劍如生前一般威儀,緊鎖眉宇,對著他大聲呵斥道,「燾兒,你好糊塗!身為父親,你怎能對朕的寶貝孫兒這般冷酷?他還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孩子!位居東宮的難言之隱,你少時也曾經歷過。要多多體諒他!看你對他這般猜忌,實令為父心痛啊!」
赫然驚醒,額前的冷汗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地落在襟前,揚起手背在下巴上隨意抹了一把。自數年前一怒之下滅了涼國,將涼帝沮渠牧犍之宗族、吏民並沙門數萬遷入平城,他便時刻擔心那些暗藏沙門的亂臣賊子會伺機興風作浪。每得密報太子與眾沙門聚於東宮,都會感到身下的龍座乃至腳下的大地都在顛簸搖晃。落難之時,先皇托夢,莫非,他當真錯疑了晃兒?
紛亂的思緒如嗜血的虻蟲在耳邊盤旋,嗡嗡嚶嚶,叫人一刻不得寧靜。寂靜的黑暗讓人對時間失去了判斷,焦心的等待,期待那昏暗的石階上再次響起溫柔的腳步聲。
時光在半夢半醒之間靜靜流過,最初的寂寞被揮之不去的牽念化為惶恐……
她去了多久?為何始終不見回來?
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暗夜裡的刀光劍影在腦海中重複回放——
但願不會牽連到她吧……
等待,
愈發漫長的等待……
該死,
他等不了了!
扶著身後的穀倉吃力地撐起身體,憑借隱約的記憶,摸索著潮冷的牆壁攀上陡峻的樓梯。形容狼狽,幾乎是五體投地,手腳並用艱難地爬向出口,全然喪失了帝王的威儀。
掌心滿是前夜燙傷的水泡,吃力地挪動沉重的石蓋。轟轟一陣悶響,終於又見一片夕陽——
不!
那耀眼的赤紅並非夕陽,而是一片寥落的火光,像儈子手行刑前酣醉的臉,淡漠卻張揚著殺戮的血腥。
半張猙獰的面孔大睜著憤怒的眼睛望著自己,砸碎的頭顱屬於威武仗劍的毗琉璃天王。燃燒殆盡的廟宇只剩下漆黑的架構,即將熄滅的火光染紅了夜空的冷寂。
長襟一抖,跨過倒伏在地的神像,在火焚後的廢墟中漫無目的地行走。身體隱隱打著哆嗦,空白,一時弄不清楚自己在尋找什麼……
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漆黑的灰燼下埋藏著深重的恐懼,斷壁殘垣的餘溫炙烤著乾涸的心。
緩緩穿過院落,在房毀屋塌的正殿內四下收索。
突然,在燒得漆黑的椽木下發現一具焦黑蜷縮的屍體。疾步衝上前去——
一陣眩暈……
蒼天啊!何止一具身體!
天道昭昭,朗朗乾坤,「天平真君」的天下何時有過真正的太平?行兇者何等猖狂?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心中一驚,終於憶起他下意識尋找的面孔——
落羽?
注視著幾具焦黑的屍體越發膽戰心驚……
呼吸瞬間加快了頻率,以至於上氣不接下氣,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衝上前去,顫抖著雙手翻騰起那些面目全非的屍體,或油滑粘膩,或酥軟粘連,或乾癟焦硬……
而他的表情過於專注,忽略了恐懼,甚至忘記了噁心。
沒有,沒有,沒有!
沒有秀髮燃燒過的灰燼,這裡沒有他的落羽!
淒涼的夜色下,微弱的火光搖曳著飄渺的暗影,蒼白的面具看起來愈加哀傷。攥緊雙拳,將指骨捏得卡卡做響,仰視蒼穹,龍嘯九天:「落羽!你在哪裡?」
無人回應,子夜的冷風蕩漾著起伏的回聲……
聲嘶力竭,赫然垂下驕傲地臉龐,內心交織著憤恨與無助:他的落羽——他的奴兒去了哪裡?被什麼人帶走了?亦或,已在利刃之下屈枉殞命?
拓跋辰……
拓跋辰有最大的嫌疑!窩藏欽犯,欺君罔上。他的奴兒若有個三長兩短,他定將那豎子誅滅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