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梓墨帶我回宮,說的便是一句「今夜之事,就當是南柯一夢罷」。
七夕之事當真似是南柯一夢。之後過了半個月,梓墨沒有找過我,而那個同心結——連同兩串紅豆手鐲——和江城子一起,放在了司藥寢室的床榻旁。
除了每天早上到昭陽殿給顏貴妃請安脈和每三日開點「補藥」,我便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其餘時間都呆在尚食局裡。
「夢姑。淡竹葉根拿來了。」莫妄拿了一個籃子走進藥庫。
淡竹葉根是顏貴妃的「安」胎藥裡的其中一味,極其罕見,世人皆不知其墮胎藥效,但我怎會不知?
「這麼快?」我挑挑眉毛。梓宮藥庫也沒有的淡竹葉根,我還以為要到宮外去採,那麼他是在一個時辰以內從哪裡採到淡竹葉根的?
莫妄只是垂首「嗯」了一聲。
「從哪裡得來的?」我沉聲問道。
「呃……是……是……」莫妄把頭垂得更低了,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個所以來。
我更覺可疑,厲聲喝問:「從哪兒得來的?不要跟我說是偷來的,連我也給連累了!」
莫妄見我疾言厲色,慌張的跪了下來。我卻沒有叫起。這小子別要害我賠了夫人又折兵。
「是……是中宮的念顏園。」他的聲音輕若蚊鳴。
「什麼?」我怎麼不知宮中有這樣一個地方?
「念顏園。」他的聲音稍大了些,卻比樹葉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你起來吧。」我淡淡地道。「這念顏園是什麼地方?」
他緩緩站了起來,不可思議地望著我。「夢姑……不懲處下官麼?」
「懲處什麼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不就是宮中的一個園子嘛,那裡的花草人人皆可采之,何來過錯?
「念顏園……是宮中禁地。」
「什麼?」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宮中禁地?看這莫妄武功不高,只在一般人與江湖九流之間,忒地如此莽撞?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像做錯事的孩子般向母親懺悔。「念顏園裡有天下各種草藥。」
一聽「草藥」二字,我心中油然一亮,連淡竹葉根也能找到的地方,一定還有更多的寶貝!
「念顏園在哪裡?帶我去。」我像發現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般,懇求的望著莫妄。
這次輪到莫妄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夢姑……」
我神秘莫測的一笑:「我自己進去,你只需領我到門外去便回來。」自己的武功,我還是信得過的。
醫者的本色,畢竟都是好奇心重;縱使被仇恨佔據了心靈,縱使告訴自己要少惹事端,這天性的好奇卻是去不掉。
莫妄遲疑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私自去的時候也是這麼懦弱的嗎?還是,你信不過我,怕我反而連累了你嗎?」
「不是的不是的,」他囁嚅道。「下官……下官只是擔心……」
我愣了愣。他是在擔心我嗎?
想了想,他也有老相好了,便把那念頭擱在一旁,輕輕道:「去吧。」
太貪心,會痛苦。一廂情願,更會痛苦。
以後,我才知道,什麼是「一錯再錯」,什麼是「一個轉身,錯過一生」。
※※※※※※※※※※
念顏園在中宮鳳闕殿後方,說是禁地,卻竟無一人看守。
在籐蘿築成的牆外揮退了莫妄,我一個翻身,輕輕巧巧的躍進了園中。
環視四周,心頓時「咯登」的一下。
園中空無一人,甚是寧靜,奇花異草,萬紫千紅,全都是入藥的花卉草藥。但那並不是我驚訝的原因。
園子的格局,竟與石家莊後山的一模一樣!
由藥性最淺的百合、薔薇一類到至毒的曼陀羅、狼毒,由淺入深,由清雅到妖嬈,和娘親一手建成的石家莊藥園沒有半分差異!
我撥開滕蔓枝葉,一步步的往前走去,栝樓、淡竹葉赫然映入眼簾。
園子竟比一殿還大,走到深處回頭一看,已是走了好遠的路。
醫者的好奇已被挑起,我停在最深處的毒物前,蹲下來仔細察看。
各色的曼陀羅蓬勃的綻放著,從花蕾中吐出一朵朵至美至毒的小花。旁邊是殷紅如血的罌粟花海,吐著誘人沉淪的芬芳。入藥花草,至毒之物,多不勝數,比石家莊後山的藥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梓國大內,何須這麼多的草藥?列為禁地,連太醫也禁止進入,是為何意?
從顏貴妃到念顏園,從錦瑟殿到懸空的鳳闕殿,一切似乎都有關聯——但,那是什麼關聯?
我摘了一朵雪白的曼陀羅,放在手中把玩著。
這個園子裡處處透著古怪,但也是一個非常引人入勝的地方。尤其是對醫者來說,這簡直就是人間勝景!
可是,梓宏為何要興建這樣一個園子?從他對天心訣的垂涎來看,他頂多是一個武人,但對沒有醫術底子的人來說,此園便是一無是處;一個沒有醫術底子的人,更不可能種上罌粟、狼毒等毒物!
梓墨精於醫術,念顏園會是他的嗎?可是,這禁地,連梓墨也是無權進入……
我正蹙眉凝思,忽聽「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
我心一慌,緊緊攥住手中自曼陀羅,伏在花叢之間,遠遠的看見了一雙繡著騰龍的明黃靴子,那人——竟是梓宏!」
我嚥下了剛到嘴邊的驚呼,細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簌簌水聲劃破了寧靜,我掩住了欲要驚呼的嘴,梓宏……是在澆灌花叢嗎?
一代梟雄,竟在此澆灌花草,若是說了出去,只怕人們會以為我瘋了。
腳步聲漸行漸近,我心下一驚,悄悄往深處退了退。
「誰?」
梓宏不愧為一代梟雄,警戒性竟如此之高。
見行蹤已被發現,我從花叢中躍起,正要躍出園外,一股強勁的掌風卻自身後襲來,直取背心。
我被逼回掌一格,這梓宏的武功比他兒子的還要高出許多,當真是個不好對付的主。
軟綿綿的一格,看似柔弱無力,卻是天心訣中的柔綿之力,任何一掌打下去都如石沉大海,或如打進棉絮裡般,無處著力。
梓宏「咦」的一聲,倏地收掌。「夢姑?」
我心下冷笑,梓宏,天心訣的感覺怎麼樣?
微微一笑,不緩不急的道:「夢姑參見皇上。」
只見梓宏眸中殘存的情感盡去,一臉陰冷地道:「夢太醫難道不知念顏園是皇宮禁地?」
我嫣然一笑:「如此藥之桃源,難道連醫者也不能進入?」
他揮出一掌,寒聲道:「擅入念顏園者,死!」
我知道他出掌的威力,不敢硬碰,只得以輕功閃避。
他出掌卻是愈來愈快,掌風刮得我的面頰生疼,迫得我不得不還
手。
輕輕一格,運的是四兩撥千斤之力,怎料他的一掌卻如洶湧波濤,卸不去而統統落在了胸口。
我跌坐在地上,「哇」的一口,噴出了殷紅的鮮血。
血……想不到,我還沒取其鮮血,我已先被其打得吐血。
爹爹,娘親,璇兒是否很沒用?
面對著殺害你們的仇人,信心滿滿的謀劃著報仇,卻反而先被他打至重傷……
「走!到外面去死,朕不想在念顏園裡看見死人!」梓宏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我,滿臉鄙夷厭惡。
我掙扎著站起,胸口如被擊碎了一般的痛,眸中卻是濃濃的不甘。
大仇未報,怎可先死?
我,怎能死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人的手裡?就算要死,也得同歸於盡,黃泉路上也該有仇人相伴!
我掏出隨身配備的銀針,一招「滿天花雨」,直往梓宏身上大穴攻去。
疼痛無力更甚,我已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那些銀針無一不被梓宏打下;我徹底的輸了。徹底的輸了。
我緩緩合上眼睛,彷彿已能看到奈何橋頭站著的孟婆,還有彼岸燦爛妖嬈的曼珠莎華……
臉上一涼,我睜大眼睛一看,雪白的面紗翩然飄落。
我心中大駭,抓住了面紗慌忙戴上。
梓宏的神色卻甚是奇異。只聽他喃喃道:「你是她麼……滿天花雨……你是她麼……」
我訝於他認得自己的「滿天花雨」,那是娘親娘家澄家的絕學,揉合醫術與武術,以多支銀針分刺人身各處大穴,既可醫人,也可殺人。此時卻不容我多想,顛顛巍巍的跑了幾步,只感覺胸口愈來愈重,吐了一口紫紅的淤血,向後直直的倒了下去……
身下軟軟的,是什麼?
定睛一看,我已在念顏園外,而一個男人正抱著我奔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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