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悄悄的溜走了,七月初七的夕陽初降,我佇立司藥房中,收拾著瓦鍋藥勺。
莫妄被調往了太醫院值夜,藥庫裡空無一人,一片寂靜,竟有孤單之感。
看著紅霞在空中漫開,我的心竟也開始忐忑:梓墨……他當真會來麼?
剛把顏貴妃的安胎藥的方子疊好,我便聽見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我不自覺的回頭,一看,竟有少許失落。
面前那人,不是梓墨,而是莫妄。
我一挑眉毛:「你不是在太醫院值夜嗎?」不知為何,我對他彷彿有一種天生的抗拒,不願去靠近,抑或……害怕去靠近。恍惚之間,他會讓我想起那個擁有相似背影的溫柔男子--那個我不殺卻因我而死的「伯仁」。
「七夕快樂。」他沒有被我的冷漠擊退,反而興致勃勃的道。
「你也是。」我由衷地說了一句。沒有相守之人,七夕於我來說又有何意義?不過徒增傷感而已。
他卻苦澀一笑。「沒有與之相守的人,七夕又算得上什麼?」
他心中所想,居然與我一模一樣。我淡淡一笑:「你道我快樂嗎?」
他側頭凝思,須臾道:「夢姑值得快樂。」
我嫣然一笑,嫵媚妖嬈,更多的卻是哀愁。指指發間的小白花,我輕輕道:「亡夫因我而死,良心如何得安?」
他不語,輕輕走到我跟前,從懷中掏出了一串手鐲。
我呆住了。「這是……?」
他又暖煦的笑了,小心翼翼的拉起我的左手。
他的手如他的微笑般和暖,因長期為醫而起了薄繭的手指透著老成的滄桑之感。
只見他輕輕為我繫上了手鐲,我低頭一看,竟是一串紅豆手鐲。
以薄線穿成的紅豆串,有如最深的情感,又如最深的愁傷,刻在了我的手上,烙在了我的心頭。
紅豆,又名相思豆,箇中意義,有誰不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這禮太重,夢姑受不起。」我垂下羽睫,輕輕道。「你不是有相思之人麼?這紅豆手鐲,該當送送予他人。」
他放下了我的手,卻輕輕板過我的頭,讓我正視著他。
那雙眼睛裡洗去了平日的憨直,被滄桑的成熟取代。
半晌,他才微微一笑道:「夢姑誤會了,七夕時沒有配偶的女子都要戴上紅豆手鐲,這是梓國的習俗。」
我鬆了一口氣。原來……原來疋是「單身」女子的習俗。「我初來梓國,還不知有如此習俗,謝謝你。」
他笑了,眸中變回了原來的和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盼你早日可與佳人共渡七夕。」
他不語,定定的看著我。他的眸子空洞洞的,彷彿想告訴我什麼,卻是欲「言」又止。
這時,「噠噠噠」的腳步聲劃破寂靜。
「下官先回太醫院去了。」莫妄說罷,一揖離去。
莫妄退到門邊之時,一人擦肩而過,進了藥庫。
我嫣然一笑:「你來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恍似等了半生。
等的是什麼?我不禁問自己。是他的溫暖?是他的鮮血?抑或,等的……只是一個人?
剛要走出藥庫的人影一僵,快步走了出去。
梓墨捕捉了我望向庫門的目光,只是微笑道:「走吧,燈會開始了。」
我淺一笑,點點頭,隨他走了出去。
夕陽已落,只餘淡淡殘暉掛在天邊。微弱的光線來,梓墨俊秀的面孔上添了一分神秘,襯著月白色的長袍和手中的象牙骨折扇,書生的儒雅之氣盡顯。
以前總以為夜朗已將白袍的氣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可現在才發覺,眼前這人,的能真正的把白色的優雅和風情發揮出來。
「怎麼了?」見我盯著他,梓墨調侃的道。「對本太子動心了嗎?」
我扭下社頭,微嗔:「討厭。」
梓墨和夜朗在調侃女子這方面也有共通之處,只是梓墨的調侃給人的溫暖和親切感要來得多。
就在魂遊九天之際,梓墨忽地一把牽起我的右手。
我大窘,呆呆的望著他,臉上都快燙焦了。
「你懂輕功嗎?」卻聽他輕聲問道。「我們越牆溜出宮去。」
「溜出去?」我一愣。他是太子,難道不能大搖大擺的從正門走出去嗎。
他靦腆的笑笑。「要不是溜出去,父皇的那些暗衛又會緊跟著我不放的了。」
原來如此。我哈哈一笑,真是有趣,有暗衛保護是一般百姓三世都未必修得來使福氣,他卻避而遠之。
「你確定你的內傷好了嗎?」我反手抓著他的手腕,把起脈來。
但見他脈象平穩有力,竟不像受過內傷!
看見我驚愕的樣子,梓墨只是微微一笑:「丫頭,別忘了我也是醫者呢。」
我的驚疑卻沒有因為他這句話而平息。以他受傷的程度來看,即便是娘親治療,也要至小半月,可他,卻在短短的時間入恢復了原狀……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枉我自詡醫武雙全,怎料兩樣都遠遠不及眼前男子。
「走罷。」梓墨說罷,拉起我的手,身子已是凌空。
我提氣一躍,和他並肩而行。
他的輕功要比我的高出許多,他攜著我的手,助我騰空凌躍,像鳥兒一般翱翔。
一躍跨越了宮牆,他才牽著我的手下來。
落到了地上,我便輕輕掙脫了他的手。他明煦的褐眸裡閃過一抹失落,但眨眼間已變回原樣。
「太子殿下給了夢姑輕功的新體驗呢。」我淺淺一笑道。
梓墨輕輕一笑:「那本太子真是榮幸呢。」
我理理衣裙,道:「走罷。」
七夕是梓國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民間的慶典很是豐富。
熙攘的大街上掛滿了五彩繽紛的花燈,路邊擺著各售賣各類飾品的小攤檔。人來人往的大道上,不難見到手牽手的男女一同揀選飾物。
「熱鬧嗎?」梓墨耳語道,說話時一口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中,惹起一陣酥麻。
「太--」我才剛開口,便被摀住了嘴。
「叫我墨。」他焦急地道。「我們是溜出來的。」
「……小子,能不能別向我呼氣啊?」那個「墨」字我終是沒有喚出口;那個字是屬於那個治我眼睛的神醫的,不是梓國的太子。
聽見如此彆扭的稱呼,他只是淺一笑,拉了我到一旁的攤子前:「看看吧,喜歡的我就送給你。」
我抬眸看著他,那雙褐眸裡卻是除了一貫的暖煦之外別無其他。
回看那攤子。攤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一臉的溫柔慈愛,望著我們倆端詳了一會,拿起一對同心結道:「這對同心結,一人一個,永結同心,意頭很好的呢!」
我靦腆的笑笑:她定是把我們兩人當成愛侶了。
正要於口解釋,卻聽梓墨道:「大媽,這同心結我買來了。」
我愕然地望著他,這同心結他買下了,那是什麼意思?
正正發愣之時,梓墨已買下同心結,牽起我的手走開了。
遠遠的,攤主的聲音隨風飄過:「祝你們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來到一處較偏僻的地方,梓墨才停下了腳步。
「梓墨……」我輕輕喚道。
梓墨幽幽地看著我,不語,伸手把同心結繫在我腰間綬帶上,把另一個繫在了自己腰間。
我呆住了,明明可以推開他的,不知為何,卻讓他把同心結繫了上去。
是因為那雙褐瞳裡的憂傷嗎?
良久,我才喚道:「梓墨……」為什麼要這樣做?
還未來得及問什麼,兩片唇瓣便封緘了我的嘴巴。
他的唇如其人,溫暖和煦,彷彿要透過雙唇交接的那個交點,把一身的溫暖盡數給我。溫柔的吻,淡淡的帶著憂傷,沒有侵略,沒尷禁錮,我明明是可以退開的,神差鬼使的,卻一動不動,任他用溫煦暖意包圍著我冰冷的唇瓣……
是不願看見他眸裡的憂傷麼?是不願拂他的意麼?還是……
梓墨放開了我的唇,我頓覺唇上一空,心中起了一絲漣漪,彷彿失去了什麼……
「不要問我,好嗎?」他輕輕地道。「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該向他解釋清楚嗎?頭上還頂著為夜奕守寡的白花,我怎能接受另一個男人的同心結,還有吻……
不想他傷心,不想他到了兵刃相見那日絕望。該讓他知道,我們之間,不可能麼?
「哪一日不喜歡的話,就把它脫下來罷。」梓墨的聲音如一股清風,卻是夾著淒涼的秋葉。「我,不會脫下我的。」
我癡癡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那一番話,有多少,又有多少假?
是演技精湛嗎?還是入戲入得太深?
梓墨和煦的笑著,只是看著我的眼神依然是幽幽的。「夢姑,三個月……給我三個月…讓我證明我配得上你,又或我可以放下你,把你當做陌路……」
我全身僵硬了。他這是……
「太子殿下,夢姑配不起你。」我深深一揖。
配不起你的身份,配不起你的姓氏,更配不起你明煦而純淨的心!
我不動聲色的退了一步,梓墨卻向前踏了一步。
一步,一步,我退到了牆角,他的身子離我不到一尺。
恐懼油然而生。他會像夜朗一般「霸王硬上弓」嗎?
他卻只是極其溫柔的執起我的手,從懷中拿出一樣物事給我戴上。
我詫異地望著他,沒有預料之中的失控狂野,卻有出乎意料的……
紅豆手鐲。
他給我戴的是一串紅豆手鐲。
梓墨也呆了,卻是看著我手腕上的另一條紅豆手鐲。
「是莫太醫送的呢,」我尷尬的笑笑,打破了沉默。
他凝望著我的手腕,良久,輕笑道:「既已有人送了,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莫太醫說,梓國有一個習俗,七夕之時單身女子皆會戴上紅豆手鐲,所義送了一條給我。」
他恍然大悟,和煦的笑容再次浮上面頰,看來看去卻總覺得有些勉強。「他想得那麼周到啊,而且還比我早了那麼一點兒。」
我默然不語,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太對,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唇上的餘溫一點一點的散去,我仍在問自己:今夜的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