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帶心心去了關逸朗的墓地。心心已經很乖巧地懂得給爸爸行禮和送花了,她用她那小小的手握著一束粉色的薔薇花,對爸爸說:「爸爸,這是心心自己在花園裡摘的哦,不是買的。媽媽和奶奶都說,爸爸要是知道心心會摘花給爸爸了,爸爸一定會很高興的,心心就特意挑了最漂亮的花送給爸爸。」
說完,她回頭瞪著一雙澄澈烏黑的眼睛,嬌憨地問道:「媽媽,爸爸會不會覺得心心很乖哦?」
「當然。」我回答道,然後抱起她,親親她粉嫩的小臉頰。她長大了許多,說話也很有條理了,可是,依然還是那麼嬌小的,傻傻的,沒有別的同齡的孩子那麼精明。
大夫人說,像心心這樣的孩子,一輩子都是衣食無憂,要那麼精刮能幹的來做什麼?這樣挺好,心心很難得的,天真純良而又懷有赤子之心。
到了晚上,心心早早地就睡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懶懶地靠在床上地看書,翻到有一首詩,這樣寫:
「我決定了,下一個輪迴要
離你一萬光年
尚未命名的星星
看人間你演一個小丑
有著晦澀的鼻頭
走在路上喜歡自言自語
在天上我笑的流淚。」
看到這裡,書頁下啪的滴下幾滴水珠,猶如從天而降的雨,原來我真的已然讀到淚流滿面,用紙巾緩緩地擦著眼淚,恍惚中,感覺有一雙手臂,抱住我的身體:「又哭了嗎?你這個小東西永遠都是那麼的矯情,你讓我怎麼辦呢?」
「逸朗,」回身看到他,我心裡只覺得又是欣悅又是心酸,躺在他的臂彎裡,有一種暌隔已久的溫暖,我不停喚著他的名字:「逸朗,逸朗……」
「傻孩子,」他憐惜地叫道:「你怎麼在我面前,永遠都是長不大的樣子?」說著,他攜著我的手,說要帶我到花園裡去走走。一路上,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肯鬆開,感覺似乎到了一個很陌生很幽深很寂靜的樹林裡,他驀地鬆開了我的手,然後悄然消失了。我大驚,幾乎都要哭出來,茫然四顧,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高大挺拔的參天大樹,正在猶疑和恐懼的時候,忽然感覺身邊有一雙手伸了過來,那雙手,溫暖,沉著,而有力。但卻絕對不是關逸朗的手,卻一樣地讓我感覺心悸不已。
「小鄭。」我回頭見是他,詫異地叫道。
就在這時,我驀然驚醒,手中的書早就掉在了地上,我俯下身把書撿了起來,想起夢裡的情景,感覺既是真切又很恍惚。
小鄭走了那麼久了,這是第一次他進入我的夢裡。「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我心裡暗暗地想,我怎麼會夢見他呢?我夢裡的主角可一直都是關逸朗,怎麼會是他呢?
可是,為什麼,就不能是他呢?
我在一個網站上開有一個空間,是記家庭流水日記的。這也是小鄭在的時候,鼓勵我不要怕煩瑣,把那些瑣碎小事記錄下來,以後便於查對。這個空間,是需要密碼才可以打開進入的,相當於我自己的個人日記。可是近來,我發現,我記的那些最無聊最沒意思的日記,每天都有一兩點瀏覽量。我想起來,這個空間的密碼我只告訴過一個人,就是小鄭。
那一天下午,我照例記下最平淡最流水的日常瑣事,然後,我寫到:「前天晚上,我做夢,夢見你了。『不敢入詩的來入夢,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居然都夢見你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那時候你對我說,我對你,僅僅只是事務性的需要,而這樣的需要,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另一個人來代替。是的,現在你走了,家裡一樣的井井有條,大家也一樣的安好無恙。確實,這世上誰離開了誰,都能一樣好好地活著。可是,你依然是無可替代的。因為,我常常會想起你,我想的不是你為我,為心心,為這個家做的那些事,而是那些事背後,你付出的心思。
我還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那個晚上,那個被你稱為小龍女與尹志平的晚上,那個有月亮的晚上。我爸爸曾經在書裡寫過:『男女性-行為,我們的古人叫做交-合。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彆扭,但卻很真實。只有你交出你自己,我也交出我這自己,然後再相合為一之後,性-愛才可以變的圓滿。儘管『做-愛』這個詞可能比『交-合』悅耳文雅,但我仍然認為後者非常貼切地形容出一個身體與另一個身體的疆界的截然破解,而心與心的疆界也在那時截然被破解。
關於那個晚上,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們身體的疆界,也許在那天,也是被截然破解了,但是我們心的疆界,卻沒有同步。至少我沒有同步,我沒有跟上你的步伐,我並沒有真正地交出我自己,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準備好。
如今我過的很好。我想你一定也過的很好。我們誰離開誰,不能過的很好呢?但是你知道嗎,我其實明白你為什麼要走,你為什麼要一直都躲起來不讓我找到,你是要我有一天能真真正正地在穿過時間之流,跳躍空間之牆,真真正正的明白,我現在所徹底明白的一切;你是要我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交出我自己。
現在,我已經做好準備了。我在彼岸等你。」
寫完之後,我合上了電腦。到了晚上,我看到今天寫的那一篇流水,多了兩點瀏覽量。原來他看了兩遍。原來他真的不管到了哪裡,他都會時時刻刻關注著我的生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原來,我真的不曾孤單過,他一直都在與我「共此時」,一直都默默地在我身邊守護,不離不棄。
過了兩天,是我的生日。中午收到了一束花,淺金色絲緞質感的包裝紙裡滿滿地躺著的,是盛開的巧克力玫瑰。那種深褐色調的花朵,原本是不怎麼適宜在生日的時候送的。不過,我曾經說過,說喜歡這個顏色的玫瑰,喜歡它的稀罕與夠特別。
花不是花店送的,是快遞公司送的。問送的人是誰,快遞公司說不知道,他們也不方便透露客戶的資料。我想巧克力玫瑰在整個歐洲的產量,就算年成好,一年也不過就四五百朵,要查也不是件什麼難事。
到了傍晚,我找的私家偵探回復我:「對不起,現在只能查到送花的是中國籍男子,姓鄭,別的資料,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保證能查到更多。」
「不必了。」我回答他:「我會把費用打到你賬戶裡的。不必往下查了。」
我想其實我在做的只不過是想求證一下答案,更鞏固那個答案而已。
媽媽和大夫人,本來都讓我今天過去吃晚飯。我說一個散生日而已,就不必這麼勞師動眾了。晚上英姐卻自告奮勇做了幾個菜,又替我開了一瓶酒,說自己在家也應該慶祝的嘛,別無聲無息地就過了生日。
英姐在我家裡久了,就跟自己人一樣,很是照顧維護我。她不是什麼強悍能幹的性格,但是心地絕對善良純樸。
「心心整天跟著你,跟著我,和我們這兩個沒什麼用的女人在一起,怪不得也學的這麼沒用呢。」
多喝了兩杯,想起心心,真是跟著什麼人就學什麼性格脾性,我不禁莞爾。
英姐一點都不介意我說她沒用,她邊給我斟酒邊微笑道:「喲,我覺得心心這樣沒什麼不好的。我看那些比我能幹的多的女人,整天拚死拚活的,也許就比我多賺了點錢。可我現在錢也夠花了,我也有老公,有兒子,就是沒有女兒,沒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再說心心就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我疼她,她也和我很親呢。」
「喝的有點多了吧,很少喝酒的人一喝就會醉的。」英姐溫和地勸慰道:「我扶你去睡會兒。現在再去給你煮點粥,過會喊你起來吃宵夜。」
被英姐這麼一提醒,我發現自己真的有點頭暈,也就不再強撐著,回到臥室先去睡覺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朧中,只聽得外屋好像有輕輕的腳步聲,似乎是有人進來,還有低低的說話聲。
「……心心早睡了,明天要去奶奶那裡玩,我早早地讓她睡覺了。」是英姐在說話,只是不知道她在對誰說話。
「……少奶也睡了,今天她生日,喝了一點酒……其實她有時候也和一個孩子一樣呢,」依然是英姐憐惜的聲音,壓的低低的「今天她生日,我猜她是希望你回來和她一起過的,她不說,可我能瞭解……你怎麼現在才來?」
回應她的一片低沉的聲浪,寂靜的空間吃掉那些字符,聽不清都在說些什麼。
「……那我先出去了,煮粥是要看著火候的。」
英姐的腳步聲我已經很熟悉了,聽著她輕輕地走了出去。然後,有一個不同的腳步聲漸漸走近,那聲音,也是我已經熟悉到骨子裡的。
我拉開被子,站起身來,披上了長睡衣,屋子裡暗暗的,但是沒有關窗,晚風微微地吹了進來,沁人的清涼。
門外有輕輕的「噠」的一聲。我的臥房內室的門只要裡面一關上,就會自動上鎖。而這個房間的鑰匙,在關逸朗一個人住的時候,就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另一個人才有。
那一聲輕微的「噠」,傳到我耳朵裡,無比的悅耳與溫情。桌上花瓶裡,盛放的巧克力玫瑰,有一種淡淡的飄渺的香味,在空氣裡縈繞低回。而巧克力玫瑰的的花語是:「永恆的牽掛與思念。」
門開了,幽暗的房間裡忽然多了一小塊亮光。那人靜靜地站在那一小塊亮光地裡,和著窗外的月光,彷彿是:
「羅幃舒捲,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
THE END
Ps:明天開始,新作《女人與鸚鵡螺》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