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知不知道這樣效果卻是適得其反?」
「後來我知道了。」她回答道:「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沒希望了。」往事對她來說,都是不堪細說從頭的,但是她依然細細地過濾了一遍給我,也是給她自己聽:「他不愛我。他從一開始就不愛我,對我非常冷淡,而我是那種性格,你不理我,我更不會來理會你;你對我冷淡,我就對你更冷淡;於是,越來越疏遠。結婚半年都不到,我們就開始分居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一起過。他陸續也有過女人,不過都不是認真的,只是隨便交往著玩玩的那種。直到有了你,我有次看見他在車裡含情脈脈地看著你,我忽然感覺心都碎了,因為,他哪怕有過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我都死而無憾了。」
「嗯。」我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表示撫慰。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她和他,真的可算是咫尺天涯,身體雖然朝夕相見,可是心卻永遠都是天各一方。
「那時候我還想,他不愛我,沒關係,那麼,有個孩子也好,我想有個他的孩子,但是你來了,我的這個願望也跟著破滅了。本來他就很討厭我,他有了你這樣的愛人,更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了,而我,被自己受的教育所束縛住了,我也根本不可能主動去向他求歡。」說著,她忽然伸過手,在我的腹部溫撫摸著,一下,一下,那手勢是可以稱得上是輕柔溫存的;而她的語調,也軟糖似的跟著旖旎宛轉起來「我的孩子,怎麼跑到你這裡來了,這本來,就可能是我的孩子。」
不過,她也只是很快撫摸了一兩下,然後就把手拿開了:「瓜田李下之嫌,」她說:「落在那個忠心護主的勢利鬼眼裡,他會以為我另有所圖。」
「沒有。小鄭不會那麼想的。」很少見她有這樣溫柔的時候,我想,假若她和他剛結婚時,她也能那麼坦誠地,開放地,自然地,放下一切地和他相處,那麼,事情也許會有怎麼樣的一個截然不同的結局呢。
「那些生活中的失敗者,如果老是和別的失敗者做朋友,那麼,他從別人身上印照出的,是更深更絕望的失敗。所以,我倒是喜歡和你聊天,喜歡和你這個受盡男人寵愛的女人聊天。」
我看她漸漸恢復了常態,也不知道她這些話是在調侃我還是真心的,只見她從口袋裡慢慢拿出一張支票,塞在我手裡:「關逸朗常常說,我這個人最重利益,我娘家的利益,我自己的利益,少一分錢我都會和他鬧,可他不知道,我不是在給我自己掙。我是想,以後等我們老了,我們不再給那些家裡人打工了,我們可以拿著這些錢去環遊世界,去享受生活。不過,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是不會領我的情的,至死他都不會領我的情。現在,我把這些錢給你肚子裡的孩子。」
「不行。」我站起身,喃喃著交還給她:「我不要那麼多錢,一個人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你還是沒懂,」她扔下支票,語調中忽然帶點憤慨地說道:「我不是給你,也不是給他,我是給你肚子裡的那個孩子的。這個孩子,原本應該是我的,只不過孩子也勢利,看哪個女人得到的愛更多,就跑到哪一個的肚子裡去了。」
說著,那張支票像一片潔白的鴻毛,悠悠然地從半空中降落了下來,然後,她顧自快步走了出去。
小鄭走過來,把支票撿了起來,說道:「先收著吧。過幾天再說。這個女人,就是喜歡添亂。」
「小鄭。」我叫道,阻止他再說文潔若的不是。
「我是說我們搬家那麼忙,她還來添亂。」小鄭微笑道:「好了,我開車,送你回家吧。別人開車,我不放心。」
「你讓他們先把東西搬回去。」我想了想說,「你等我一下,我想再在這裡散散步,很快就走。」
「太陽都快下山了,別散步了吧。」小鄭阻攔道:「生完孩子,回來,帶著寶寶一起散步。」
我聽了,笑了笑,卻依然堅持己見。小鄭沒辦法,只好隨我。
我一個人在花園裡走來走去,走累了,就又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肚子已經漸漸凸了出來,有點像只小企鵝。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怎麼照過鏡子了。從別人的眼睛裡看到的自己,都是粗笨而醜陋的。所以,我也不怎麼去看別人的眼睛了。
暮色漸濃,晚風微微襲來,帶著草木植物與木本植物那種交相輝應與混合的香味,天色還微亮著,但是月牙兒卻已然悄悄地,皎潔地爬了上來。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在微風裡,我輕輕地在心裡對他說: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給你生孩子了。如果有來生,我寧願嫁與陽光下的風日,我也不會再嫁給你。因為,我所有的愛,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熱情,生命裡所有所有激盪的東西,都給了你,都給了今生今世的你。來世我必定只是空空蕩蕩的一副皮囊,一個空殼,一片蟬蛻,一具行屍走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回家之後,大夫人恨不得一天來看我八趟,我也知道,她對我肚子裡的孩子非常關切,深怕會出什麼疏漏。
整天被人羊似的牽來牽去,又是檢查又是要灌那些營養品下去,我覺得自己都沒有屬於個人的私密時間了。當然,也正因為如此,那股揮之不去的哀傷才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小獸,沒辦法來時時刻刻糾纏著我。
春日遲遲,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本來,在這樣的時刻,女心應該是有著「淒涼的喜悅」的,只是,「公子」是再也不會來與我攜手緩緩同歸了。在每天的午後,在那些漫長而懶散的時光裡,我總覺得很是恍惚。懷孕是一種恍惚,生孩子是一種恍惚,甚至,連自己的存在,我都依然感覺非常恍惚。
大夫人看出來我的心緒不寧,就特意找了點事情給我做,讓我分散下精力。因為我對關家在中羽的股份有著監管權,大夫人就常常讓小鄭拿文件讓我簽,讓我學習著處理一下公司的事務。
大概過了一星期,大夫人來看我時問我:「現在感覺那些事做起來還順手嗎?如今我精神還可以,還能幫你一點,以後,可都要你自己做主了。」
「說實話,我看不懂。」我慚愧地回答道:「我一看到那些文件,就覺得頭痛。」
「逸朗沒教過你嗎?」大夫人問:「你就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沒有。」我搖搖頭。他從來都沒有教過我那些東西。像他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像咸豐皇帝一樣,手把手地教身邊的女人處理政務呢。
「現在都是小鄭幫忙處理的。」我說道:「對了,媽媽,我有件事一直想和你商量。」因為怕她不同意,我特意把話說的很緩和,我的意思是,雖然他把監管權給了我,我不能推辭,可是,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不適合的,我的意思是,想把屬於我的監管權給文潔若,她很能幹,而且她富於經驗,並且,還有一個理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裡沒有說出來,我覺得她挺可憐的。事業是她唯一一個可以寄情於此的地方,為什麼不成全她呢。
「不可以。」大夫人想了半晌,最後斷然拒絕:「不是我不放權。我也不喜歡搞這些東西,可是沒辦法,男人是可以拍拍屁股懸崖撒手,留下我們這些女人,是撒手不得的。家族事業本來就需要一個制約機制,如果潔若現在擁有了你那一半的監管權,那麼,對於文家來說,不是由他們控制整個局面了嗎?」
我無言可駁,只能沉默著。
「你說的那個小鄭,可靠嗎?」大夫人問。
「我想,逸朗是不會把一個不可靠的人留在身邊那麼多年的,而且,他一直都很信任小鄭。」
大夫人聽了點點頭, 沉吟半晌,過了一會說道:「說起來,我的性格其實和你也差不多,喜歡安逸,喜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參合進那些無味的,複雜的,累心累人的事情中去。如果那個小鄭真的很能幹又忠實的話,我自有用處。」
性格審慎的大夫人之後就對小鄭特別注意,細細觀察了好久,發現他是真的如我所說的既忠誠又能幹,於是她對我說道,她不能放權給文潔若,但是她可以放權給小鄭,讓小鄭代表她和我,一個人實行那個舉足輕重的監管權。
據說小鄭第一次不再以助手身份去開董事會時,會議結束後文潔若還特意叫住他,語氣輕慢地說:「過來,讓我看看,靠著女人往上爬的男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小鄭根本不以為意。多年來一直做助手,在一個極度強勢的男人背後韜光養晦,他的情商已經是歷練極高了,聽了這樣的話,也最多是笑一笑,說道:「文董,我向來覺得,女人相比男人,還是比較可靠一點的。」
他的語氣中微微帶著點戲謔,手裡閒閒地夾著一支煙,煙霧繚繞而上,像他頭頂上盤旋著的雲彩。就在那一刻,文潔若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看出他的不可小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