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知道後,找了一個晴朗的天氣,拿了一盆她親手種的地水仙,還有她親自烤的曲奇餅,到我家裡去拜訪。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知道送禮是一門大學問,這時候,她還能送什麼?送什麼都無法表達和詮釋她的心思;她更不會那麼愚蠢與腐敗地帶著錢或者珠寶之類的東西上門,那是無知婦孺才幹的事。
她就那麼地手裡親自捧著花和餅乾,溫柔恭敬地來到我媽媽面前。我媽媽一打眼,就知道,她送的是她的心意。她是在說:她手無縛雞之力,也沒什麼特殊才能,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這是她自己,親手能做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現在,請你笑納。
媽媽在心裡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於是,氣氛就不再那麼劍拔弩張了。
寒暄了幾句,大夫人先開口說道:「我想,這世上的女人,很少有人像我那樣經歷坎坷的,我,少年喪父,中年喪夫,晚年喪子;但是,也沒有多少女人,能像我那麼幸運的,少年喪父,後來繼父對我很好,視若己出;中年喪夫,我兒子那時候才24歲,他對我說:媽媽,你不用操心,一切有我;晚年喪子,人生至痛,天崩地裂,可是,」她說著拉過我的手,慈愛地說:「我現在有了一個孫子。我想,上天總是在給我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同時又給我打開了一扇窗。無論什麼時候,人生的路從來都不會越走越窄,卻總是會別具蹊徑。」
媽媽出神地聽著,面對面的,她看到她睫毛上有點點細雨,很快的,卻又消散了,另換了一層堅毅的表情。媽媽不由點頭說道:「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很強悍的女人。」
後來媽媽對我說,她的強悍,是在於她懂得在適當的時候示弱。向他人示弱,向命運示弱。但是,卻只是示弱,並不屈服。
這時候,弟弟走了進來,對媽媽說道:「讓姐姐生吧。那個孩子,是很多人的希望。」
媽媽沉吟著,好久沒說話。從她做母親的私心來說,她是滿心不樂意我再生一個這樣的孩子,但是,在無形中,她卻又被大夫人很是曲折迂迴地打動了。大夫人是一個懂得征服他人的女人。而美好的女人,不僅能很快征服男人,更能很快地征服女人。
懷孕四個月後,媽媽讓我回家待產。她說我爸爸家的規矩就是這樣的,必須在娘家待產和坐月子。大夫人也同意了,說那些護士,保姆雖然專業,卻不如自己家裡人有感情。現在我們雙管齊下吧,專業的也要,感情的也要。
我準備回家去了。小鄭過來幫忙指揮收拾東西,我叮囑他這裡的一切都不要亂動,生完孩子我還要回來的。
「知道了。」小鄭回答道:「我做事,關先生向來都很放心的。」
正忙亂著,在人群中,我忽然看到有個黑色的影子一閃,那影子像一隻黑色的大燕子一樣,翩若驚鴻,亭亭地落在我面前。
是文潔若。
自從葬禮那天,我就沒再見過她,今天要走了,沒想到她卻晃過來和我招呼:「去哪裡?」
「我回娘家。」我回答道。有娘家可回是我的驕傲,雖然娘家也不是什麼華麗家族,有財有勢的名門望族,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愛我的。
「哦。」她沉思道,過了一會說:「還回來嗎?」
「回來的。」我說:「生完孩子就回來。」
「哦。」她溫和地看著我,又看看那些在搬東西的人們,說道:「我們過去坐坐,我有話說。」
她指的是到對面花園的長廊上坐一會。我正想跟她走,小鄭卻一把拉住我,說道:「文董,關先生的遺囑是完全具法律效應的,如果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我們的律師談。」
「誰說我要談遺囑?」文潔若啞然:「我告訴你我要和她分家產了?要你這麼忙不迭地撲上來忠心護主?」
我聽了也覺得很好笑,回頭低聲對小鄭說:「別這麼想她好不好,你總是很陰謀論的。」
小鄭把我拉到一邊,正色道:「就算不是談錢,現在你懷孕了,你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或者她很妒忌你懷了關先生的孩子呢?誰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能做什麼?」我也啞然失笑:「她還能故意把我往廊柱子上推?讓我觸柱身亡?你簡直把她想像成一個巫婆了。」
即使我這麼說,小鄭依然不放心,一起扶我走到長廊那裡,然後拿過一個厚厚的錦緞墊子,先替我墊在椅子上「這裡涼,椅子又硬,沒墊子是不可以坐下的。」
「哦。」我應道。感覺自己好像不是殘疾就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要他這麼年輕的男人如此細緻地來照顧我。
「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活動,」他輕聲說,因為他要過去指揮搬家了:「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陽光下,我忽然感覺一陣突如其來的悵惘。小鄭從來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回聲,他的格調;一旦他離去之後,那種影子,回聲,格調卻像絲綿上沾染著胭脂,很快就滲透和洇染了開來。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那句話,明明是他常常說的,為什麼現在卻由小鄭說了出來,倒是借屍還魂,還是涅槃再生?
文潔若冷眼看著小鄭的舉動,等他走了,微笑道:「他這個人,最勢利,偏偏關逸朗最信任他。你要是想從他嘴裡套出一句真話來,那真比登天還難。不過,他對你倒是很不錯,很忠心。」
我沒回答。也覺得沒必要回答。我能告訴她這是他臨走時囑咐小鄭要多照顧我嗎?
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這是一種與人為善和保持自我的處世原則。
「你很幸運。」文潔若慢慢地點上一根煙,點頭說道:「我覺得你是這世上最幸運的女人了。知道為什麼嗎?就因為關逸朗死的早,死的好,他都來不及變心,你都來不及看他長出一對變心的翅膀,飛到別的女人身邊去,他就死了。」
「你是唯一。」她緩緩噴出一圈圈煙霧,讚歎道:「你說你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文潔若說我的運氣很好,我聽了回答道:「不是的。這不是我的運氣好。我想,假如他活著,一直活著,我都有辦法讓他只愛我一個;或者,就算他還會愛別人,可他對別人的愛,永遠都超不過對我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其實我們每個人,我們一生中愛的對象都是類似的,但是,我們卻是在一天天的在衰竭,愛的能力在逐漸衰竭,而我是他的最初,是他那口井裡打出來的第一桶水,或者說那不是第一桶,而是全盛時期噴發而出的那一桶,所以,那一桶水,是最淳最甘甜最清冽最讓他難以忘懷的。」
「你很自信。」文潔若似乎在沉思,想了半晌,說道:「我姐姐,也很自信,不過她的自信和你不一樣。似乎,她的自信是來自於天籟,而你,更多來自於閱歷。」
我笑笑不語。
「你知道嗎,這些天來,我很想很想,把你肚子裡的孩子給挖出來,」說到這裡,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肚子,像一隻貓一樣在陽光下睜大了她的眼睛,呈凝視狀態:「我想把他挖出來,裝到我自己肚子裡。」
我聽了不由笑出聲來,但是轉瞬間瞥到她神情黯然,倒有點可憐她:「別這樣,文董。」
「你不怕我?你不怕我故意使點什麼招數,把你的孩子給……」文潔若說到這裡,下巴往不遠處小鄭的方向一指「他,對我可是非常警惕的,就怕我這個壞女人來加害你這個白雪公主。」
我搖搖頭:「你不是壞女人。」記得那天在葬禮上,大夫人說了一句話,讓她善待我,大夫人說,如此,「逸朗會感激你的」,文潔若淚如雨下,回答說「我從來都不要他感激我」。
那麼,她要的是什麼?我想,關於這一點,大夫人明白,她明白,而我,在當時就像一列火車開出了狹長黑暗的隧道,突然看見了明亮的地平線一樣,我也豁然明白了。原來,她是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愛著關逸朗的。
只是唯獨,他偏偏不知道。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我的一生,有兩個女人,比什麼都重要,我想,我一直都是生活在這兩個女人的陰影之下。」文潔若的第一支煙抽了一半她就掐滅了,她說我懷著孕,吸二手煙是不好的。
「第一個,是我姐姐。第二個,就是你。姐姐是我前半生的陰影,而你,是我後半生的陰影;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每次生病,想見的人都是你,而我,每次都被他擋在門外?為什麼,他死了,他連一分錢都沒留給我,他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你,連他的孩子,唯一的一個孩子,都是你的?」
「他知道你不缺錢……」我低聲辯解道:「據說你的錢比他還多得多。」
「你覺得我只是要錢嗎」 說到這裡,文潔若情不自禁地提高了聲調,小鄭在遠處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我向他做了一個「沒事」的手勢。
「我自己有的是錢,可我要的是他的關注,是他的牽掛,是他的愛。」
「你不能全怪他,不能怪他不愛你,你自己也有問題,你不會和他相處,他是你的丈夫,儘管是名義上的,可你為什麼不好好和他相處,為什麼要把事情搞的那麼勢同水火?別的不說,你和他少鬧幾場,他都不會整天那麼心煩的。」
我以為這些話出來,她會認為是說重了,會不高興,沒想到她卻一點不介意,反是點頭同意。只是,她眸子裡的神采暗暗的,彷彿百葉窗突然拉上了,屋子裡驀地黯然無光一樣。她問我「你以為,我是在和他鬧嗎,我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他從來都對我視而不見,從來都當我不存在一樣。我只是想他多注意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