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冬夜無盡頭,葉敗站在大雪之中。
他又失眠了。
寒冬將他的雙腿已經凍僵,雪花在他全身上蓋了一層又一層,可他還是不肯入屋,入那又溫暖又快活的萬花樓之中去。
萬花樓是千千萬萬人的神仙窩,但他葉敗來說,一點快樂也不能帶給他。
他的心早已死去。
葉敗的左手抓緊了一柄鑲金的寶劍,正有水滴一滴一滴地從那冰冷的劍鞘頭上往下滴落,如同去年三月在洛陽葉敗一劍殺死洛陽春花城主時流的血一樣的模樣,那劍上鮮紅的殺字格外刺眼。
他就站在金如意住的紅粉樓前的空地上,他在等人,其實他是害怕入睡,他不是怕他睡覺之時別人去殺他,而是怕他一閉上眼睛就有一個人影現入他的腦中,那個影子,是他曾經的妻子李嬌鳳,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葉敗就無法安靜地睡下來,他一直找可以讓他失眠的借口,可是很少能夠奏效。今天他正好經過萬花樓,忽然聽到終南山的那個昭然若揭臭名遠揚的紅道人,居然口口聲聲說要以一千兩銀子買下萬花樓金如意的初夜。
「金如意是胡丹的女人,紅道人又算什麼東西,他憑什麼可以與胡丹爭女人?」
葉敗就這樣想著,這樣站在紅粉樓前的雪地裡,他在等待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前來送死。夜已至二更,紅道人居然還沒來,葉敗的耐心很好,仍然站著不動。
其實自從前幾個月胡丹在沙漠裡不知所蹤之後,江湖上一切都沒有變,豪俠們還是該喝酒的喝酒,該玩樂的玩樂,只有葉敗變了,他變得像只敏感的野狗,只要誰敢說胡丹死了,他就與誰拚命,他相信胡丹一定不會死的,他只是隱身不出而已。胡丹沒有出來江湖,並不是說他的女人就可以讓別人搶去,無論誰想搶去都不行,葉敗這樣想,也這樣在做。
不知過了多久,紅樓樓的鑲金邊的門忽然開了,一個美貌絕倫的女孩子人撐著一把雨傘走了出來,葉敗不用去瞧,便知道這個女人是金如意。
「你又出來做什麼?快進去吧,凍壞了你,我可不好向胡丹交差。」
自從金如意得知葉敗在這個地方呆了幾個時辰,也知道他的用意之後,不時就出來請葉敗到裡面去烤火喝酒,可葉敗就是不聽。
金如意嫣然一笑,說:「真是辛苦你了,今夜這麼晚了,他沒有來,應該不會再來了,你何不去——不去找一個——尋點快樂。」
葉敗說:「我是一個殺手,我沒有快樂。」
金如意感慨地說:「殺手?殺手也是人,胡丹能夠交上你這麼好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氣。」
葉敗皺眉說:「我不是他的朋友。」
金如意一怔說:「哦。」
葉敗說:「殺手是沒有朋友的。」
金如意呆了一陣,才說:「好久沒有胡丹的消息了,他——」
葉敗說:「我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死不了的。」
金如意眼睛都濕潤了,喃喃地說:「為什麼?」
葉敗說:「因為胡丹是個好人,天下最好的男人,是個紅道人替他提鞋都不配的好男人。」說著,他緩緩地搖搖頭,接著說:「還有他曾與鬼城的人相約好了,三月之後他就去鬼城應約,一決生死,他的武藝雖然比我差那麼一點兒,可沒有人可以殺得了他,他若自己不想死,就沒有人可以要他的命,就連讓天下英雄全都頭疼得要命的玉玲瓏不是也拿他沒有辦法吧,哈哈,他現在不出現,也許這小子又在什麼地方找到了一個小女人了,這傢伙,就是桃花狗屁運好。」
金如意不知道該大笑三聲還是該大哭三聲,她以為葉敗那麼肯定胡丹沒有死,一定有很強的理由,可是聽他這麼說來,全是些無關痛癢的關係。
葉敗接著說:「所以胡丹能夠對你好,是你莫大的幸福,這樣的好男人你就是用拉,也要拉著他不放手的。」
金如意眼中現出了淚痕,說:「可是我——我寧願他只是一個很普通,很一般的一個男人,若——若是那樣,我和他才會有結果。」
葉敗說:「人都是講究緣分的,無論是誰,都無法預測到未來,只要胡丹不曾讓你絕望,你一定要堅持等待下去,無論如何,你今天不應該答應紅道人替你贖身的。」
金如意咬牙說:「可是我——」
葉敗說:「不必說了,只要我在這裡,無論誰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他就只有死。」
金如意歎息著說:「只可惜你能保了我一時,卻不能保得了我一世。」
葉敗不說話了。
金如意強顏說:「別再站在外面了,就是胡——胡丹若知道我這樣對待他的朋友,他也會不高興的,我已經著人在屋裡為你準備了好酒好菜,你最少也得先去喝幾杯暖暖身體吧。」
葉敗正色說:「夜深了,外面冷,金姑娘請回吧。」
金如意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固執的人,不悅地說:「你——?」
葉敗說:「我從來不喜歡喝酒,從來不喜歡在深夜與女人說話。」
金如意呆了一陣,才轉過身去,布傘掉到地上,她也忘記了去撿,雪越下越大,金如意走入了紅粉樓裡,遠處在此時隱隱傳來了雞鳴之聲。
葉敗還站在那裡。
他又去想李嬌鳳,在他心中,只有這個女人才值得他去想,去懷念。
只有這個女人。
夜更深,雪更厚了。
紅粉樓在此時忽然響起了一種悠揚動聽的樂符,葉敗心神一蕩,這正是胡丹最喜歡唱的那首《刀客愛》的曲子。
銷魂之夜,銷魂之曲。
葉敗也就只覺得心一陣激盪罷了,無論什麼樣的誘惑都不能讓他放棄自己的想法,他就是這樣固執的一個人。
風忽然好大,竟將他身上的雪花吹去了一大半,葉敗握緊了劍柄,劍柄已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而是一片潮溫,他知道,有人來了,他要等待的人終於來了,只有來了帶有殺氣的人,才會給他這樣的感覺。
葉敗抬起頭迅速望向四處,到處空無一人,而這種殺氣是在十丈之內,莫非是有人已經穿入到紅粉樓之內去了,他心念一轉,抓著劍,大步朝著紅粉樓裡走去,他一掌擊開了紅粉樓的鑲金門,便看到了一幅溫暖如春的景色。
金如意竟在熊熊火堆邊曼舞輕歌,雖在冬天,她卻只著一件單衣,雪白的身體隱隱欲現,往日那高貴天仙般的色彩一掃而光,葉敗呆了呆,他看呆了。
金如意聽得這邊動靜,轉頭一看,看到了葉敗,便緩緩地停下了舞步,笑著說:「葉大俠。」
葉敗沒有理她,雙眼噴火般地望著金如意赤裸著的雙臂,這確是一個讓男人不得不心動的尤物。
金如意對著葉敗嫵媚一笑,輕輕地說:「葉大俠,桌上有酒,你為何不去坐下來暢飲一杯呢?」
葉敗說:「是。」
桌上果然有酒,還是剛熱好的美酒,葉敗仰頭喝下了一大杯,他要用酒來將自己心中的慾望壓下去,想不到此時,金如意竟然來到了他身邊,婉如雪花的手臂搭上了葉敗的胳膊,葉敗一怔,手中空杯光的一聲掉到地上。
驀地,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朗笑聲音,一個人大聲說:「好個葉敗,你監守自盜,你這樣做對得起你那胡丹兄弟麼?」
葉敗一驚,猛地醒來,跳起身,著火般離開金如意幾步之外,冷喝說:「是誰?」
那人說:「閣下放心,在下只不過是一個與閣下一樣無聊的男人。」
葉敗雙腳往地下重重一踩,擱在桌上的長劍猛地脫鞘而出,落入他的手中,他飛身向門外衝去,兩扇剛合上的門讓他一撞,立時粉碎。門外雪地中站著一個長鬚飄飄的道人,一身紅衣,葉敗冷眼看著他,冷冷地說:「你就是紅道人?」
那道人笑嘻嘻地說:「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很無聊的男人。」
葉敗說:「三更半夜,原來到處遊蕩的人並非只有紅道人一個。」
那道人說:「紅道人很有名麼?」
葉敗說:「不是很有名,最少他比我葉敗要無名得多。」
那道人說:「在下就是紅道人。」葉敗一怔,紅道人接著說:「閣下應該懂得江湖上的規律,這裡是在江南,而不是在桃花林,閣下到江南來就應該用江南的規律辦事,否則——」
葉敗說:「我不懂你什麼狗屁規律,能殺死我,你想做什麼,我都管不著,殺不了我,今夜你無論想做什麼都不可以。」
紅道人說:「如果不按規律辦事,閣下將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夜色之中,忽然飛出了一團火球,在寂靜的夜色之中發出驚人的亮光,亮光一起,只見數不清的壯年漢子自雪地外牆上飛沖而下,一人手持一張弓箭,剎那之間就將紅粉樓團團圍住,速度之快,令人無法形容,葉敗倒抽了口冷氣,一時寂靜的天空一下子發出了巨大的吼叫之聲,遠處又傳來了流矢般的馬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