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兒!」嚴清琴向前撲去,卻無奈隔著冷冷牢門。
眼見蜿蜒鮮紅的血沿著冷冰的劍身染紅白衣,披散的發,凌亂在男子微微含笑的唇際,那笑,如同天際緩緩流動的浮雲,眸中逐漸暗去的光,突地一爍:「雲落,若是……若是叫我再選擇一次,我會……帶你浪跡天涯、遠走……高飛!」
細弱的、虛浮的、飄渺的聲音!
心間被生生撕開巨大的裂口,雲落望著嚴蕭緩緩倒下的身體,那種幾乎窒息的疼痛,令全身顫抖如同飄零的孤葉……
「不!」一陣暈眩,眼前昏黑一片。
劉浚亦是怔怔的望著眼前一切,攥住女子的手亦緩緩鬆開,女子一身綿軟,昏厥在地。
鋪展的墨黑長髮,一支金簪突兀得令人眼目刺痛。
聽著嚴清琴一聲聲哭喊,幾乎用盡了渾身力氣,手中的暗鏢亦一一落在了地上。
劉浚一個眼神,身邊侍衛忙將她綁縛,嚴清琴只是望著嚴蕭的屍體,一聲聲喚著,「蕭兒。」
突地,一聲驚雷劈開沉寂的空氣。
劉浚怵然回過心神,望一望天牢頂處漏進的稀疏雨滴,下雨了……
深深歎一口氣,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沒有想到,嚴蕭會以自盡的方式將這一切結束!
冷冷一笑,這,不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嗎?可是為什麼……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意!
這恐是入冬後最大的一場雨。
如潑的冷雨,似天神咆哮,滂沱豪放,陣陣驚雷,嘶吼開沉沉寒夜。
「雲落,若是……若是叫我再選擇一次,我會……帶你浪跡天涯、遠走……高飛!」
聲音越發飄渺,隨即而來的是大片如血的紅色,如地府妖鬼張開的血盆大口,一點點將自己吞沒!
「不!不要!」胸口劇烈抽痛,猛然坐起身來,葉桑連忙跑過來:「皇后……」
夢,是夢!
雲落緩緩抬首,拭去額上冰冷汗珠,眼裡便不禁淌下淚來。
為什麼?便是虛幻如夢,亦會有這般真切的心痛?
墨長柔絲滑落在手背上,雲落突地一驚:「葉桑,嚴大人……」
葉桑亦不禁隱隱垂淚:「皇后,嚴大人……已經死了。」
果然,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緩緩起身,踏上絲絲抽涼的薄錦繡鞋,那寒便似自腳底沖湧上來,窗外,冷雨扑打窗欞的聲音格外真切,雲落走到桌案前,只覺渾身綿軟無力,怎麼了?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眼淚會一直掉下來?
撐住桌案,輕聲道:「嚴大姐呢?」
葉桑一聲歎息:「嚴大姐哭得很厲害,被陛下關入了死牢。而且……」
葉桑一聲抽泣:「而且天牢中所有守衛、牢監,皆賜……自盡!」
葉桑叩下頭去,身子似還猶在驚恐中微微顫抖。
雲落怵然一驚,驚悚於這樣一個結局,低眸而望,映入眼簾的竟是那首《越人歌》,緩緩拿在手中,一字字望來,過往的種種,皆在這一字一字中變得模糊不清!
自己真真沒有想到,一場錯愛,竟要用這許多人的鮮血來祭!
手指一握,將那薄紙攥緊在手中:「葉桑,陛下在何處?」
葉桑小心道:「合歡殿,秦夫人處。」
心早已疼得麻木,沒有了一點感覺,雙手向外張開,薄紙便被分作兩半、三半、片片飛落在昭陽殿明亮的地板上。
「你不必隨來。」雲落一句攔阻住欲要跟在身後的葉桑,葉桑忙道:「皇后,外面在下雨,你的身子才……」
言語不及,雲落已然消失在大殿口,葉桑還欲跟上,雲落卻以一個肅厲的目光迫住了葉桑的腳步。
殿外,暴雨滂沱,有愈發奪人之勢。
女子一身月白色薄棉織錦,頃刻被雨水沁得濕透,墨長柔絲亦被銀雨澆得緊緊貼伏在面頰上,雲落身子綿軟,卻強自端持住,目光堅定而清冷——
至少,要保下嚴清琴的命來!
這,或許是她唯一可以為嚴蕭做的!
一路踏雨而去,那再熟悉不過的一條路,卻走得這般艱苦。
行至宮門,看守侍衛欲要阻攔,雲落一眼看去,那侍衛全身一凜,但見皇后一身清淡月白,長髮披散,冒著大雨淋漓,全身被澆得濕透,神色決然,帶著不可抗拒的決絕與執拗,終究默然的讓開身去,奔去向劉浚稟報。
雲落捻裙而入,這曾熟悉的幽幽石徑,兩旁梅樹在風雨中猶自傲然堅挺,一陣風疾,催斷一枝,雲落卻只是漠然,視而不見。
合歡殿玉白的宮階,奢華鋪陳的殿門,冷冷雨夜,舉首仰望殿宇琳琅,心中卻如同菂心蓮子一般苦澀。
大雨如潑,漸漸落成模糊的氤氳雨霧。
不禁冷笑,這巍峨宮牆,奼紫嫣紅的殿門背後,不知已有多少笑顏流淚,默默滴血!
大雨將清淡妝容沖刷得凌亂不堪,只見侍衛跑出來,一臉為難:「皇后,陛下已歇下了。」
歇下了?望那窗欞處高火明燭燦燦奪目的絢爛紅光,靈動悅耳的管樂絲竹,歇下了?雲落並不看他,已然凍得顫抖的身子倏然跪倒在地,侍衛嚇了一跳,剛欲言語,雲落卻揚眸看他,冰冷如冷雨紛飛的眼神,令侍衛不由得便退在了一邊,不久,回到了他該守的崗位。
風雨大作,冷雨順著玉白宮階流淌如河,月白色錦紗漂泊在冷冷雨水中,如同枯白凋落的夜合,淒冷而悲涼。
雨水順著早已濕透的墨髮絲絲垂落,只是打在臉頰上的卻不知是雨還是淚?
陛下,你好絕情!
緊緊閉目,徹骨冰寒由著雨水沁入到肌膚血液、清骨心髓。
雲落本便虛弱之身,愈發不能承受,只是緊緊咬唇,一絲鹹腥沁入口中,隨即便被湍急雨水沖刷無味。
身子冷得瑟縮,耳邊是枝狂葉打的烈烈風勢,胭紅雙唇已變作慘白。
「你……這是要做什麼?」
許久,不知過了有多久,幾乎僵凝的思緒,終於被這一聲熟悉而低沉的聲音喚醒,雲落猛然睜開眼,雨水打得眼睫微瞇,一滴滴掉落的雨水將視線變作模糊。
可那雨霧淋淋,一人挺身而立,高拔而冷峻,卻分明便是那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生殺予奪的大凌天子!
終於,你還是來了!
心,彷彿都要被凍得裂做兩半,卻仍舊端持道:「臣妾參見陛下。」
劉浚亦沒有令人隨著,亦是隻身站立在風雨中,一襲黑衣龍袍,亦是雨水漣漣:「來為嚴清琴求情嗎?」
雲落拖著僵冷的身子,深深叩首,因雨勢滂沱,叩首剎那,面容浸在雨水中,漸起泠泠水花:「臣妾但請陛下放嚴大姐一條生路。」
果不其然,冰冷的一笑,猶似這風雨大作:「生路?朕……為什麼要放她一條生路?」
拂袖轉身:「給朕一個理由!」
雲落面無表情,只是舉首望進他寒徹心骨的瞳眸中,亦只有漠然:「沒有理由!」
劉浚眸光一聚,如冷水寒潭的眸子,顯映出一片蒼莽之氣,冷冷道:「沒有理由?那麼朕……又為何要放了她?」
雲落憔悴消瘦的淒美容顏,已被無情雨水打得凌亂而狼狽,纖弱顫抖的身子,月白色緊貼在身體上的錦衣,都與那目光一般,透著一股執拗而絕望的執著,只是仰首看著他,淒白的唇,被凍得抖動。
她一言不發,只是這樣望著他。
大雨不見收斂,依舊漫無邊際的下著。
劉浚與她久久對視,深知她的倔強與決絕,他知道,若是自己不答應,她就會一直跪在這裡,哪怕是跪倒死!
也罷!
甩身道:「起來吧。」
雲落看著他,眼中終有一絲光華閃過,稍縱即逝。
劉浚凝眉,深深歎息:「朕,答應你!」
雨幕如同朦朧的水簾,隔絕在他與她之間。
「謝陛下。」雲落叩首。
起身剎那,膝上酥軟,竟再又跌倒在地,劉浚伸手欲扶,動作一滯,那手,終究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雲落惘然,強撐著站起了身來,順滑而下的月白錦裙,勾勒女子玲瓏纖細的身量,絕色容顏被大雨沖刷得蒼白憔悴,只是那璀璨星眸,依然流露萬千風華。
劉浚終是狠狠抓住女子顫抖的雙肩,大聲道:「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
被雨水淋得濕透的男子,悲狂如一頭受傷的神獸,幾欲尋找最後一絲慰藉,雲落只覺身子綿軟,早已不是自己,仍由他搖晃如同風中掙扎的孤淒清梅。
有沒有愛過?這個問題,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她不知對於帝王,怎樣的感覺才是愛,而不是敬畏與感激!
望著他幾欲破碎的雙眸,雲落終是道:「那首《越人歌》……確實是為陛下所書,無論陛下信與不信……」
細弱淒然的聲音,孤傷的眼神,看得人心欲碎。
劉浚輕輕放開她的身子,那身子便彷彿輕得幾欲隨風雨而去。
「那麼……那麼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質詢的目光,質詢的口吻,痛斷的心緒。
雲落閉目,似強自吸上一口氣來,再緩緩睜開,目光深深的望著他:「陛下,您將嚴蕭安插在我的身邊,與我共同經歷了那許多的生死浩劫、九死一生。」淡淡一笑:「我們……一個是男,一個是女,若是您……又當如何?」
劉浚一震,悲狂的目光彷彿瞬間暗淡下去,隨而漸漸平靜下來,風雨依舊,男子卻凝眉而思,面色明滅不定。
好冷、好累!
半晌,雲落頹然轉身,雙手不禁抱緊顫抖的身子,一步一步,踏著雨水啪啪作響,那一下下、一聲聲彷彿都是敲打在心口上。
看見劉浚那般折磨的立在風雨中,她的心,亦是疼的。
「難道……是朕錯了嗎?」身後突然一聲大吼,震懾心房:「難道……竟是朕做錯了嗎?」
雲落身子一顫,微微滯足,隨即緩步而行,心中寂然一片——
陛下,你沒有錯,只是你不懂。
你是這九重宮闕堂皇殿宇的真命飛龍,而我,只不過是細雨屋簷、綿綿輕霧下的一隻燕兒罷了!
我們,都沒有錯。
卻,終究陌路!
風雨茫茫,女子背影,仿似一朵冷艷妖嬈的帶露芙蓉,猶自堅強、倔強的盛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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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詩經·邶風》。
(2):「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一直被人說成是儒學教義,常常被某些人義憤填膺的用以揭批宋明理學,當作討伐孔孟儒學的把柄。 但是查遍儒家經典、朱熹理學著作,並沒有此話的出處,孔子、孟子亦沒有。後來經有心人查證,此句本出自一句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