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天立即回神,神色亦籠上一層濃雲,眼中只餘一抹清淡:「臣陽天,參見陛下。」
劉浚無意望他一眼,伸手扶住女子盈盈下拜的身子:「是你?」
想這陽天乃雲落有孕之時所用御醫,此時出現在合歡殿中,莫非……
回身望向雲落,隱露一絲喜悅:「雲落,難道你……」
雲落亦有所覺,忙道:「陛下,先生是特來見您的,有要事稟報。」
眼神稍稍暗淡,松下口氣,緩步走至玉蘭花旁,細雕紅木椅前端坐,漫不經心道:「何事?」
陽天並不望雲落,神色從容,恭聲道:「陛下,陽天前幾日與胡御醫切磋醫術,一時談得忘形,便飲起酒來,誰料,這酒後真言真真無錯,臣……無意聞知了一個驚天秘密,還望面稟陛下。」
「噢?」劉浚隨手執起一顆青梅,放入口中,陽天繼續道:「陛下,可還記得王夫人怪病,如今已是見好了。」
劉浚眉峰一豎,眼神猛然定凝在陽天身上,陽天神色不動,道:「據胡御醫所言,那其實……其實是皇后娘娘遣劉懷蕾翁主許了他錢財,並言語威脅於他,叫他配了催肥的藥,又遣王夫人身邊內侍蘇羊每餐摻在王夫人飯食中,令王夫人慵懶無比,身形這才愈發豐碩了。」
一陣急風拂面,陽天眼目微瞇,帝王豁然起身,銳利目光,直直落在自己頭頂上,目中光影變換不明:「陽天,你可知你該當何罪?」
陽天淡然一笑:「臣據實以報,何罪之有?」
劉浚唇邊持著冷冷紋路,絕狠如道道篆刻:「你枉告皇后、以下犯上,你可知朕即刻便可將你處死!」
陽天雙膝跪倒,然目光卻迎視上帝王森然眼眸:「若臣直言而獲罪,那麼臣,亦無話可說!」
晨風縷縷如煙,濃郁到散漫,到清淡至極。
靜靜飄落一片花葉,劉浚聲音低緩下許多,低聲問:「你……可有把握嗎?」
陽天定然道:「有!陛下即刻便可叫胡御醫與白露閣內侍前來對峙,若臣所言有誤……」
終是微微側眸,望雲落一眼,雲落秀眉凝了微痕,陽天一笑,道:「臣願以人頭一顆,奉與陛下!」
心生一絲暗暗竊喜,劉浚唇邊抿一絲笑,身後十指緊握,皇后,這一次,朕定要與你些教訓不可!
雲落殊沒有料到,陽天辦事竟這般利落,胡御醫果將經過一一托出,那內侍蘇羊本就是見風使舵、膽小怕事之人,怎禁得起天子一個狠厲的眼神,一問之下,便將實情供出。
而皇后給予的那些個珠寶器物,皆是珍奇,乃蘇羊此生見所未見之物,自是奉為奇寶,珍藏在隱秘處,未捨得動了分毫,胡御醫雖是見多識廣,卻也有些個沒有捨得出手,樁樁件件、珠玉琳琅,劉浚看在眼裡,有些甚至是熟悉不過的貢物。
將一顆明珠握在手中,甩袖向天牢而去,一道聖旨如天,賜翁主劉懷蕾,毒酒一杯。
一夕之間,死寂的天牢,便倏然人聲鼎沸,破門而入的兵衛,齊刷刷站在女子緊閉的牢門前,女子豁然起身,只見牢中燭火盡數點燃,光耀如明晝!
劉浚站在天牢門口,倒要聽聽,這樣暗翻風雲的女人死前,究竟會有怎樣的話說!
劉懷蕾怔怔望著這幫聲勢,冷笑道:「怎麼?對付我一個女人,陛下竟如此興師動眾嗎?」
領頭之人,面目肅然:「聖諭,翁主劉懷蕾忤逆謀反、陷害嬪妃,證據確鑿、罪無可恕!然朕尚且念及親情,今賜劉懷蕾毒酒一杯,以留全屍……」
腦中轟然一片,後面的言語已然聽不清晰。
劉懷蕾顫然望向領頭兵衛,兵衛嘴唇上下翻動,卻早已聽不見了聲音,唇邊扯開冰涼笑紋,艷美的眸,倏然冷淡一片:「什麼……聖旨?」
嬌細的冷笑聲,倏然響開在牢獄中,譏諷非常:「證據?什麼證據?就算我父王謀反,又與我何干?陷害嬪妃?那是受皇后唆使,我劉懷蕾罪不至死!」
兵衛面無表情,身後侍從端上精光閃爍的雕金盃,杯中流光晶瑩,卻是劇毒的汁液。
劉懷蕾冷笑凝在唇邊,眼中終有一絲畏懼,卻強自鎮定的道:「我要見皇后、要見楊夫人!」
兵衛眼神無一絲波動,硬聲道:「楊夫人帶話,冷明刀早已經死了。」
心上劇烈一顫,腳下幾乎站立不穩,美目圓睜,暗牢明爍的火光,騰燃跳躍在墨似的美眸中,楊雲落,好個楊雲落,我劉懷蕾千算萬算,卻終沒能算到,你……竟也是這般絕狠的女人!
原來,那一副清淡柔美的外表下,亦可以掩藏一顆冷硬的心!
笑音彷彿從地底飄來,尖細詭秘,暢若風動!
一杯毒酒握在手中,光影波動的酒水中,一張張臉、一幕幕風光過往,皆在水光流轉中,模糊一片!
不,不!自己錯算的不止楊雲落,還有皇后,還有那為了愛心狠手辣、幾近癲狂的皇后,她沒想到,竟然可以不顧要挾、甚至不顧那至高無上的皇后之位而出賣自己,不受她的設計威脅。
哼!說到底,終還是為了一個愛字!
一滴淚,苦澀在唇角,仰頭飲盡一杯傳腸毒酒,酒烈毒深,濃腥的粘稠液體,淌出唇角,如蝶美艷的睫毛,漸漸低垂……
晝亮的火光消逝,眼前一黑——
愛,自己機關算盡,卻竟然跌在了一個愛字上,最後一絲意識,竟是迷惘的,她不曾想到,一個愛字,竟可令人如此癡狂,忘記了仇、忘記了恨、甚至忘記了自己!
說到底,終是自己從未真正愛過吧?
唇角隱有一絲笑意,下輩子,定要好好的愛一回!
天牢外,劉浚緩緩閉目,他始終認為,劉懷蕾亦是這世間難得的女子。
如何處置劉嘉等人,劉浚著令諸侯王、列侯議處。趙王劉彭祖等四十三人異口同聲要求誅殺劉嘉。牆倒眾人推,膠西王劉瑞更提議抓捕劉嘉的爪牙。
劉浚細細思來,自己莫要插手,方不得罪親族,故令宗正劉受去淮南了斷此案,卻沒料到劉受還沒到,劉嘉便自殺在淮南,劉遷被捕殺,淮南國故被除去,封為九江郡,牽扯進劉嘉父子一案而被誅殺者,達數千人。
而曾同謀的衡山王劉賜,劉浚並未抓捕,只令中尉司馬安、大行令李息前去衡山查辦,衡山王竟供認不諱,畏罪自殺,其國亦被削除,為江夏郡!
無息間,淮南一縷淡淡烽煙,還未及燃起,便自無聲中散入到公卿五侯,一夜之間,兩國被削為郡縣,諸侯王孫不免人人自危!
這,會不會是一個訊號?長期手腳束縛的天子,一旦施展,那麼下一個……又會不會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