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漸漸翻來覆去地咀嚼往事,想了很多如果,可能和不可能的,心中巨浪滔天,臉上卻沒有悲喜,平靜如鏡。
夢裡有時曾見,夢醒不禁惘然,望著窗外的微光,心事如電飛過。夢裡的他,依舊執著要一個明確的答案。她從來沒有回答,就算夢裡,她也知道不可能,不敢放肆。
心底藏了那麼多悲喜,她反而胖了一些,下巴圓潤了,眼睛顯小了,老太太看了很是歡喜,說這樣才好,真正有福氣。舅太太與兩位表嫂也連聲附和。
老太太又倚老賣老,打趣說五福也該出閣了,舅太太她們同樣附和。五福尷尬得要死,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到底推脫要為李佩儀焚香,匆匆告辭。
她們,已經將她視為李家的所有物,絲毫沒有避忌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有時候,她恨不得心一橫,直接告訴她們自己往後要出家修行。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吧,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期待已久的喜訊終於傳來,霍家為霍子琳定了親,對方是興郡王的三女兒懷德郡主,文武雙全的美人,對霍子琳一見傾心,非要嫁給霍子琳,也不在乎他父親是庶出的。霍明現在可是輔國大將軍,皇上跟前的大紅人。
李岳襄坐在她對面,眼睛裡射出不應該屬於他這個年齡的銳利目光,彷彿要撕裂她平靜的神色。他特地過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猜想她應該在乎的,她連眼睛也不眨動一下,請他喝茶,氣定神閒地斟茶,手沒有絲毫的顫動。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
塵埃落定。
門當戶對。
郎才女貌。
珠聯璧合。
好。
他要走向他該走的路了。而她自己,是不是連夢也不應該夢見?
五福微笑著端起一杯茶,舉到唇邊,小小的啜了一口。
茶,有些涼了,微澀。
她放下杯子,微笑著問:「怎麼,襄少爺不高興?你也喜歡懷德郡主?」話一出口,覺得不合適,怕他誤會,便抬起頭,看他的臉,他目光如錐,細細地釘向她。
「我喜不喜歡不要緊,關鍵是霍子琳喜不喜歡。」他也笑,端起手邊五福新斟的茶,喝了一大口。
他的口有些干了。
對著五福,他始終有些心虛。
「那你應該去問他了。」五福依舊不動聲色。在李佩儀身邊的九年,她已經可以隨時站成一棵樹,凝成一塊石,襄少爺又怎能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只是,她不明白,襄少爺故意告訴她這件事情,為了什麼?
李岳襄沒有放過她,說起另外一件事情:「我娘將翠竹送給了我,她——很好,我已經是個男人了。」他特意挺了挺單薄的胸膛,臉上也充滿驕傲,而目光則別有含義地在她臉上搜尋。
五福尷尬不已。
李岳襄說的她,自然是通房丫頭翠竹,所謂很好,五福也略微瞭解一二。可是,李岳襄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難道他不知道老太太與舅太太的意思?還是特意告訴她,因為他早已經知道?在她的印象裡,他不過是個孩子,一個調皮的孩子。他宣佈成為男人,難道是要宣佈他對她的所有權嗎?
李岳襄如願以償看到了五福臉上淡淡的紅暈,她淡淡地說:「那就恭喜襄少爺了。」
那天夜裡,五福給一陣透骨的涼意驚醒,身體有些異樣,仔細查看,發現天癸來了,她按照周媽之前教的法子處理了,沒有太多的慌張。
窗外透著淡淡的月光,桂花的香氣在靜寂的夜裡特別濃郁。
五福抱著膝蓋坐在李佩儀的腳邊,靜靜的,看著燭光微搖,時光流過。
「初三初四娥眉月,十五十六月團圓。」小時候鄉下娘親的聲音又在耳邊迴響,陌生而單薄,她甚至不能確定,記憶裡的聲音就是娘親的。
八月初七了。
霍子琳與懷德郡主的婚禮就定在九月十六。那婚禮想必隆重無比,滿城歡慶。
祝賀你,大少爺……
五福握住了自己的手,十個手指緊緊交纏,微微歎了一口氣。
「你到底歎氣了,我以為你不會歎氣呢。」一個聲音也在歎息,「你總是什麼都可以默默忍受。」
五福一驚,四處張望,四周寂靜無人,連蟲鳴也停了,只有李佩儀微微的喘息。
那聲音,從記憶飛來,原本屬於霍子琳的。某一次她赤著腳站在草地上望著天空歎息,霍子琳像魅影一樣突然殺了出來,也歎息。她覺得他衝破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委屈,奪路而走,跑了四五步,想起沒有穿鞋子,又回頭拿鞋子。他沒有追,靜靜地倚在她倚過的梅樹上,一臉黯然。
那時候,她不懂。生長在綺羅叢裡的他,偏偏成天擺出一副憂愁的架勢出現在她面前。他還有什麼不滿足不高興的呢?
現在,她懂了一半。
可是,十六的月光,白亮亮的團圓,屬於他與另外一個尊貴的女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既是霍家人,自然由不得他。
無論五福多麼小心謹慎,舅太太還是很快知道了她天癸通了的消息,特意派僕婦過來與她賀喜,又送了幾件首飾。周媽也帶著芳草,滿面春風向她賀喜。
人人都以為,很快襄少爺就會納五福為小妾了。
李家派人去與霍家商量,水到渠成的事情遇上了攔河壩——霍老太太說,五福是他們霍家堂堂正正的長小姐,豈能為妾?五福的婚事,自有霍家做主。
舅太太心裡忿忿不平,向李家老太太做了稟告。老太太冷冷一笑,連道兩聲好,再不說一個字。
就此作罷。
一門好親事落了空,周媽背著旁人,偷偷向五福抱怨了幾日。芳草也不服氣,背後嘀咕了好些怪話。丫環僕婦們出出入入也十二分打起精神,小心說話,生怕說錯了。想必上頭下了命令,不可因為親事不成而有半絲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