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呆了。不是因為李岳襄的無禮和她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悲慘遭遇,而是因為她完全在記憶裡找不到這樣的痕跡,七歲的她第一次進李家,寸步不離李佩儀身邊,去到哪裡都是一大堆丫環僕婦簇擁著,什麼時候獨自一人去過花園?更別提見過那個園丁的老婆,說過那樣冷酷的話語。
「不是我。」五福說,「那個女孩子不是我。」
「呵呵,事到臨頭你不承認了?我應該感激你,你一句話讓我留住了李家,悠哉游哉做大少爺。是的,哈哈,我應該感激你,我應該感激你。」
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這些話,不是對五福說的,而應該是對十年前的自己說的。他一直恨自己的懦弱,將抱住娘親的多次機會失去了,直到她無端端失蹤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撲進那個懷抱,更加接近她慈愛的目光。
他白皙的臉完全扭曲了,目光如虎狼般瞪著五福。
不知為什麼,五福心頭沒有一絲驚慌,反而升起對他的憐憫:「襄少爺,那時候第一次進李府年僅七歲的我,怎麼會一個人在花園行走?而且,像我這樣的鄉下小丫頭,怎麼會勸阻你們?」
她越是分辨,李岳襄越是覺得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用力將她壓在牆壁上,將她的雙手扭上頭頂,獰笑著,道:「十年,我等了整整十年。」
十年來,人人只看到他笑容滿面,只聞到他渾身的香氣,可是,他清楚知道,他身體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濃郁的泥土味道,任再濃烈的香氣也掩蓋不了。
他,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園丁妻子生出來的,人人當面寵愛他,背後必定笑話他。他做了各種惡作劇,老太太她們都忍耐著,不過因為他的血液裡流著下賤的血,他的性子天生就是野。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從她們無奈忍受的眼神中看出來了。
為什麼,當初自己沒有隨「她」離去呢?
他覺得,只有毀了罪魁禍首,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將所有的怨氣發洩出來。
本來他想百般討好五福,待她愛上自己,再狠狠地拋棄她,沒想到霍家不許,她心中又只有一個霍子琳。
李岳襄手上的勁又加強了,將臉逼近五福。
五福沒有反抗,只是靜靜看著他。
李岳襄嚷道:「不要看我,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
他鬆開五福,轉身奔了出去。
五福順著牆壁,軟軟地坐倒在地。
襄少爺以為她是他記憶裡那個分開他與生身娘親的女孩,十年來,肯定恨她入骨吧。接下來,他又要展開什麼樣的報復?往後,絕不可獨自呆在房中,任何時候都要芳草陪著。
李府,也褪去了溫暖的袍子,露出了裡面的叢叢尖刺。「五福,你是我的,你一定會是我的!你讓我離開了娘親,我同樣會讓你離開霍子琳!」他惡魔般猙獰的面孔,絕對不應該屬於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只是,五福忍不住想起那名可憐的女子,如今的她,在哪裡安身呢?連李岳襄,她心中也生不起憤恨。他,只不過是一個失去了親生娘親的孩子,心裡面一直很想很想再見到她吧。
倏地,五福驚醒過來,十年前?十年前她要麼在鄉下,要麼在逃難途中,要麼在隆福寺,要麼在霍家。
她記得清清楚楚,來李家是九年前的元宵節,那時候,對香少爺的印象的確只有一個字——香。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隱隱不對,原來時間不對,那個女孩子,真的不是她!
李岳襄與五福的糾纏並沒有公開,她不願,他也不願,兩人在眾人面前依舊有問有答有說有笑。五福不由佩服李岳襄的本事,可是轉頭一想,大戶人家裡頭人人不是都有這等本領嗎。
翠竹得意了幾天,最近失了寵。李岳襄對五福身邊的芳草起了心思,成天繞著芳草轉,說芳草這丫頭挺有意思的。
芳草嚇得見了李岳襄就躲。她已經十八歲了,只待滿二十歲就出府回家。她自幼訂了親事,對方是做小買賣的,偶爾也托人送點吃食、布料過來,她有時候也納雙粗陋的鞋子托人送回去。說起未婚夫,芳草平凡的臉也不禁變得嫣紅如花。
五福自然明白李岳襄的打算。
芳草是霍家的丫環,就算他再胡鬧,也要仔細霍家的臉面,所以芳草是安全的。芳草只是個幌子,他隨時出現在自己面前,不過想折磨一下自己罷了。
只要李佩儀一醒,她們馬上就走,離開李家,回到霍家去。
只是,回不回霍家不是由她決定的,她的命運,掌握在別人的手裡。
最近,曾經因為五福割肉奉母而緩和下來的霍老太爺與舅老爺李恆爭鬥逐漸公開化,皇上不得不隱晦地提醒他們注意。李府內的氣氛頗為怪異,老太太憂心忡忡,舅太太也漸漸少來李佩儀房間了,就是來了,不過寒暄幾句就匆匆離開。
只有李岳襄依舊時不時來,每次逗弄下芳草,將她嚇跑,又有意無意提起霍子琳的點滴消息。霍子琳買了什麼書,霍子琳文章得了老師評定甲等,霍子琳最近與某一歌姬打得火熱,霍子琳的新郎服飾由哪家綢緞莊承辦等。
五福怕他來,又希望他來。從其他人口中,她得不到霍子琳的絲毫消息,只有這個可惡又可憎的李岳襄,才會報復性的給她一點半滴。
漸漸的,她習慣了李岳襄的到來。
突然,有幾天,李岳襄消失得無影無蹤,問小丫頭們,她們個個搖頭說不知。五福心神不寧,三日後好容易聽到李岳襄在簾外逗弄芳草的聲音,心中一喜,沒想到他竟又遠去了。
五福只覺得心中空了一塊,做事也無精打采的,拿塊抹布一下一下擦拭著紫檀桌子。
「還擦?那張桌子都給你擦塌了三分!」背後傳來戲謔的聲音。
五福又惱又喜,定下神來,發現自己擦了那麼久,擦來擦去不過是桌上同一個地方,不由臉一紅,訕訕道:「襄少爺說笑了。」
「這幾天,想我吧?想得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吧?」李岳襄眉毛一挑,目光凝在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