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知魚的對話其實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因為江岸已經到了,對面有好多人都在等著安知魚的船。
在那個初秋,像我這樣往北走的人是個異數,因為大多數的江湖人都在望江南跑。不為別的,因為唐家三少要結婚了,回風舞柳的唐家太出名了,所以他家的婚禮全都是客人。本來我也是客人,可是我沒有接那張請柬,我選擇了走開。
我感到很奇怪的是,為什麼每一次離別,我的腳步都那麼沉重。可是為什麼我的腳步總是不夠沉重,在最後的關頭我都會抬起,踏出遠走的那一步。我看著滾滾而去的江水,我腦子裡轉悠著那一晚牆下的情景,我的耳朵邊上有一個聲音幽靈一樣鬼叫著——回去吧,回去吧……
但是我沒有和安知魚說什麼,當我在船停穩的時候上了岸,在我面前卻又有一大堆人上了船。於是原本空的船變成了滿的船,原本滿的岸變成了空的岸。我站在江北,我的新的馬默默呼吸著,我把手中的詩句扔進了江水。納蘭書生說我是個過客,他還寫了這麼一首破詩,我很討厭。
在我離開江南之前,我曾經用左手捧起一捧水,但是那水還是毫不留情地流走了。那時候我就知道,關於江南的一切,該記得的我忘不了,該忘記的我也別想記得。那麼,這一首詩既然已經記住——或者說已經融進了我的心裡。那就讓這詩歌隨水而去,就當是我奢求著,江南的錯誤會被水帶走吧。
可是,下了船,我卻回首望著江南。我的腳步像塑像一樣不能移動,我默默淋著雨,我默默望著江南。江南是傷心地,我渴望著離開,卻在踏上江北的時候,渴望著回去。船已經走了,那些惡俗的江湖人指點著我,那些無聊的辱罵隨著風傳了過來,忽然又停住了。
我看到他們的目光盯著我,他們激動地希望安知魚能夠把船搖回來,他們大叫著:「宋女俠!」
我的頭頂上忽然沒有雨水,而是出現了一把傘,一把畫著仕女圖的油紙傘。
這一方小小的油紙傘,為我遮住了頭頂上的雨水,當然也不可能全都遮住。
「謝謝。」我說道,我忽然有一種很感動的感覺,因為我在淋雨的時候,居然會有人為我撐傘。
我回過頭,是一個溫婉的江南女子吧,二十多歲的樣子,感覺就像是一塊溫婉的羊脂玉。她的服飾很素雅,她的氣質很寧靜,也許算不上傾城傾國,可是卻很溫馨——這一定是個善良的,與世無爭的女子。看來,她是要到江南去的,一雙水靈的眼睛裡有著一些疲憊,蘇靜的臉上卻自然有一種柔和。
我聽到那些叫喚的江湖客們喊她——宋女俠。嗯,原來這樣的女子,居然也是個江湖中人,江湖何其之幸也!
「我叫空靈水,準備到塞北。」我說道,「你好。」
「去塞北?」這女子打量了一下我的裝束,她的目光裡有一些訝異和朦朧,「這樣說來,也算是萍水相逢,又要一笑而過了。」
江湖中是沒有你好這種說法的,一般說出這個詞就是一種示弱,或者是咬牙切齒地反襯出對方的不好。但是,我還是對面前這個女子說了,因為這個女子肯定不是江湖中人,因為她有一種不爭的氣質。我毫不懷疑,我一句謝謝白說了,因為這個女子給我撐傘,不是為了我一句謝謝。
「捨不得嗎?」這女子微笑著,「我叫宋玉瓊,其實你不用說謝謝。」
「醫生?」我聞到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藥香,可是她明明是個健康的人,「那我就不謝了。」
「呵呵。江湖游醫。」宋玉瓊點點頭,「萍水相逢便是緣份,原沒有什麼謝不謝的。」
「去參加唐三少的婚禮嗎?」我忽然覺得很憋屈,我不希望這樣與世無爭的女子落入江湖。
「算是吧。」宋玉瓊看看我,「去找個人,他應該會去,所以去看看。」
我鬆了一口氣,我想她要找的那個男人一定很奇特,我想我應該祝福她。可是,我不說什麼祝福,因為這種東西我沒有。我有的是傷心,那麼我就不傷心,免得把眼前這女子弄得心情不好。
「秋風秋雨愁殺人。」宋玉瓊看著我,「悲極傷肺,秋氣主殺,五行都屬金。秋天不宜悲傷。」
我沒聽懂,但是我知道,這是她在關心我。我覺得我應該聽她的,可是我忽然覺得很心酸,可是我不能哭。從小到大,我都不哭的,哪怕是劍蝶風和我打架要了我半條命,我也沒哭。可是,這一刻,我忽然想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如果哭過之後能放開,那就哭吧。」宋玉瓊很溫柔的語氣。
「放開嗎?」我擦乾了淚水,「謝謝。」
我擦乾了淚水,可是能不能放開,又有誰知道。什麼是放開,又有誰知道?
我想起了大漠西風,他抓著沙子,他說他抓得那麼用力,那麼用心。其實,他只是放不開……
但是我跟大漠西風不一樣的吧,他從我很小的時候就用他的刀和酒教育我,教育我怎樣去放開。其實他也沒有教育我什麼,只是我看著他的背影,我就能領略出許多的東西來。
江南,我走了。我不會忘記你,可是我會試著放開……
「能問你個問題嗎?」宋玉瓊看著我,「你不是江南人吧,回去過年?」
過年——哦,原來我回到大漠的時候,正好是這些江南人全家團圓吃年夜飯的時候,可是我似乎不記得我有這樣的經歷。所以我搖搖頭。
「我回去塞北,去找大漠西風……」我忽然覺得心中有一股殺氣,去找他幹什麼?
我知道我找他想幹什麼,我要從他那裡學會真正的殺人的本事,有一天回到江南來殺一個人……
「大漠西風?」宋玉瓊說,「能給我講講這個人嗎?聽說在西域很有名。」
「很有名。」我點點頭,「其實他三十歲都不到,手中有三樣寶貝,從不離身。」
「哦?哪三樣寶貝?」宋玉瓊很感興趣的樣子,一雙疲憊的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
「嗯,一把龍斬刀,以袋燒刀子,還有一隻玉蝴蝶。」我說道玉蝴蝶的時候,心裡猛然痛了起來,所以我就不說了。
宋玉瓊很體貼地沒有再問下去,她看得出我的悲傷,還是因為她瞭解我這種失戀了就滾蛋的孬種呢?
秋雨越下越大,我看著這秋雨,我想著被我殺死的劍蝶風,忽然就想起那個叫做幽怨的女孩來。這樣的雨天,一定是老天也很傷心的緣故吧——可是,和一些女孩子的傷心比起來,這種雨還是不夠看的。
幽怨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子,可是那天她哭著哭著就髒兮兮的,而且還很可憐的樣子。
後來,她就真的像是很幽怨的樣子了,就像那天晚上我在怡紅院看到的一樣。
再後來,這女孩據說被一個養豬的大嬸給接走了,很巧合的是,那個養豬的大嬸居然也叫做龍雪。
這是一個好心腸的大嬸,很早以前就專門照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據說劍蝶風也受過她的照顧。
我就是從那一刻起,覺得自己很無聊,居然會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去殺了一個人……
「空靈水,你今年多大了?」宋玉瓊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很平和地問我。
「不知道啊,大概是十八歲還是十九歲吧。」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她,「大漠西風告訴我,他遇到我的時候我喝多了,酒醒之後我就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有這樣的事情?」宋玉瓊很驚訝,「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有這樣的疾病啊。」
「怎麼不像呢。」我笑了,「這十年來我一直不停地在想著我喝醉以前的事情,所以現在習慣了,動不動就不知道想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宋玉瓊為我把脈,把完右手把左手,「咦?怎麼會有三種脈象,不對,是四種!」
我看著宋玉瓊,我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居然如此厲害,把一把脈就能摸出這麼多門道來。
「你居然會三種武功!」宋玉瓊凝視著我,「佩服,佩服!」
「武功再好有什麼用!」我看著江水,水面上已經沒有了那個漁夫,只有安知魚正在靠岸,「除了殺人,什麼都做不到。」
「哎,這不是宋小姐嗎,快上船吧!」安知魚說,「怎麼有空回來啊?」
「唐少說有個叫幽怨的小姑娘,一面是體有沉痾,一面也是極有天分。」宋玉瓊說道,「來看看。」
「幽怨啊……」安知魚看著我,「她現在正跟著龍大嬸呢,你來的正是時候,想收徒弟啦?」
「呵呵。」宋玉瓊笑著,「好好的小姑娘,怎麼會取這樣的名字呢?」
「嘩嘩……」水聲將對話掩埋了,我看著遠去的那條船,終於明白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