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嬤，你的東西。拿好。」
杜官嬤從面前這婦人的眼裡，突然看懂了很多東西。她接過玉觸，笑了，
「你看，我這老了真是沒用了。東西掉了也不知道。這可是王妃賞我的。你這丫頭，倒是機靈喜人。叫什麼名字，會做什麼啊？」
杜官嬤的態度變化太快，看的月瑪目瞪口呆。倒是老月頭擦了把汗，終於把事辦成了。那塊玉就是他的了。這輩子，沒兒沒女，他也有指望了。
「回官嬤，奴婢叫胭脂。自小專攻繡活。求嬤嬤收留。」
求她收留。真是不敢說。有著這樣的東西的人家，一定也不是普通人家。哪裡要她收留。不過，杜官嬤久居宮中，什麼樣的事沒見過。早就養成不多嘴，不多事的習慣。
就笑了，
「好吧。這裡北地苦寒。高昌國女子多是馬上女子。製衣婦很是難找。你是中原女子，精於繡活。就到繡衣組去吧。以後這軍營裡的將軍們的衣物，就多指望你了。」
杜官嬤笑著，指著月瑪，
「你和胭脂住3號帳，你去洗衣組。以後好好做。魏王不會虧待你們的。」
夜色如水，北國的夜，有著別與江南的寒。
製衣坊的軍帳很厚，可是依然擋不住寒氣的入侵。月瑪睡著了。發出的呼聲如雷，北國的女子果然不如南方女子的細膩。
胭脂睡不著。她畢竟是有著身子的人。自幼長在深宮，哪裡受過這般的苦。
繡衣組3號帳的帳蓬裡太過簡陋，被子太粗，太硬。
胭脂嬌嫩的肌膚，一沾上，就疼的受不了。
她只能和衣臥著。可是這樣也不行，肚子裡的孩子鬧的正歡，孩子有八個多月了，還有幾天就要生了。總是折騰的厲害。
胭脂靜靜的躺在床上，她想著近在咫尺的拓跋燾，這樣的一個安靜的夜，他睡在哪個帳蓬裡。他的心裡，可曾想過她嗎？
睡到半夜，實在是睡不著。
正想要起來，到帳外透一下氣。
帳蓬的門被人打開了，胭脂驚訝的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她床前。
「你還好嗎？」
來人是張衛，他關切的看著胭脂。
「走開，我說過，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你就這麼恨我嗎？你哪裡能受得了這樣的清苦。跟我回去吧。」
張衛低聲下氣的說。
「出去，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你該知道夜入軍營是死罪。」
「我知道你不會。」
張衛看著胭脂的眼睛。
「你錯了。我會。我早說過樓雪雨死了。我是胭脂，一個平凡的婦人。我什麼都會做。」
「好，我走。記住，只要有事，就到鎮子東頭的大槐樹下，掛上一根紅絲帶。我就會來見你。」
張衛癡然的看了一眼胭脂，轉身走了。
張衛走了，帳蓬裡依然留著他的氣息。
胭脂覺得喘不過氣來。
就打開帳蓬，到外面走走。
軍營裡，有巡夜的士兵。
看到胭脂穿著製衣坊的服裝，就沒有人去管她。只是路過時，都會詫異的看她一眼。畢竟軍營裡，有個大肚子婦人，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胭脂一直走，慢慢走到了軍營南邊的一片窪地上，那裡先是一片緩坡。再接著下去，是茂密的野蓬蒿。最後進入眼簾的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胭脂慢慢走了過去，最後，她坐到了湖水邊，坐在一片茂密的蓬蒿叢裡。蓬蒿發出一股清新的味道。
這是胭脂從來也沒有過的生活。
她從來也不知道，原來生活還可以這樣過。
清苦而自由。
胭脂雙手放在肚子上，
「思兒，你可想你的父王嗎？娘也想。我們能見到你的父王嗎？見了他，他會認我們嗎？」
胭脂低聲的對著肚子裡的孩子說著話。她早就給肚子裡的孩子起了名字。那就是叫思兒。
思念的意思，她思念誰？
拓跋燾嗎？
她還不清楚，她只是憑著感覺在向前走。
生活以一幅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她的面前。
今夜，有一個人注定也是無眠的。
那個人就是北魏的王拓跋燾。
揮師西征，血灑大漠。離開王都已經有半年多了。
每一天，他都強迫自己沉浸在征戰的狂熱之中。血，似乎只有戰場上的血，才能洗清他混沌的頭腦。
在茫茫沙漠上，他如一頭嗜血的狼，啃咬著一切，能被咬碎的東西。
這樣的征戰，給他和北魏帶來了無尚的榮耀。
短短半年時間，滅夏、滅北燕、滅北涼，北方始統一。
統一北方後，魏王拓跋燾並沒有停止他征伐的腳步，而是揮師向西。一路所向，無人能敵。
直到攻入這西域腹地。
高昌王不戰而降，心甘情願稱臣。只是這個與之相鄰的仇池國。國雖說，卻不肯投降。
拓跋燾的大軍才會駐紮在這裡。
今夜，拓跋燾沒有睡著。
他清醒的聽到了沙漠深處傳來的狼叫。
他披衣而出。向著軍營的南邊走去。
那裡是一片湖灘，也是安靜的地方。
他只想靜靜的坐一會，他的胸口發悶。胸口處那一塊血玉印，又隱隱發著熱，裡面像是一團活物一樣，湧動著。攪得他心裡難受。
這近一年來，他總是沉在這樣的感覺中。胸口處沒有一天是安靜的。好像那裡少了什麼一樣。
他當然知道他少了什麼。
那就是他的胭脂公主樓雪雨。
她走了。
走的時候，那高懸的白綾，是不是讓她很痛苦？
她走的時候，是不是心裡曾經恨過他？
她走了，只給他留下一塊疼痛的玉印。
她走了，只留下這滿滿一世界的孤獨的風在陪他。
「胭脂？」
拓跋燾慢慢坐了下去。他坐在了一片茂盛的蓬蒿叢裡。
他低下了頭，把臉埋在了手掌之中。
一滴淚，慢慢從手掌裡浸出來，又一滴……
他拚命的征服著世界，卻永遠也征服不了他內心的寂寞。
這一刻，在這個無人的湖邊。他不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王。他也不是那個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
他只是一個傷心的男人，一個失去了愛人的男人。
遠遠的，有風吹過，湖水在溫柔的拍打著堤岸……
北國夜，
月如鉤，
微風輕送，
鐵甲冷。
男兒膽，
女兒淚，
粉面依鐵甲，
紅淚濕羅袖，
弓寒弦斷誰人憐。
香魂夢斷，
苦覓芳蹤皆不見，
上窮碧落下黃泉。
默默走在你身後，
雨落得是如此溫柔。
鐵蹄踏破萬里山河。
我不在乎誰主春秋，
我只在乎誰得到了你的溫柔。
風散盡，
萬般情愁，
只落得悲歌一秋。
胭脂坐的時間久了，覺出夜的寒冷來。
肚子有點疼。
她覺得可能是寒氣使肚子疼的。就站了起來，準備回去。
剛一站起來，腿就一酸，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肚子不是疼，一個勁兒的酸，酸的人受不了。
再想站起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天啊，孩子，你可要爭點氣啊。這可不是你來的時候啊。
一定要等到娘找到你父王，你再來啊。
胭脂在心裡叫了一聲苦。
肚子不再是酸，開始了一種扯心的痛。
「哎呀！」
胭脂不禁叫了一聲。才叫出來，突然又意識到這是軍營。她要是這個時候生了孩子，她一定會被人發現。這樣一來，她就再也不能呆在軍營裡了。
她咬著牙，慢慢坐起來，拚命的吸著氣，想讓肚子裡的孩子安靜一下。
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的，一波接一波的劇痛，讓她整個人陷入一片痛苦之中。
有人！
在胭脂摔下去的那一刻，拓跋燾就感覺到了異樣。
憑著習武之人的感覺，他覺出倒地的那一聲，是一個人。
是誰？
在這樣的深夜裡，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軍營裡的羽林軍和虎賁軍，是紀律嚴明的上等兵。不會到這樣的地方來。軍營裡的宗子、庶子、望士等下等兵，是不允許隨意在夜晚走動的。在夜晚，只有負責值夜的士兵才會出現在軍營裡。不過，這裡是最偏僻的一角。每夜值夜士兵從這裡過，都是以小隊為單位。絕不會有單獨的個人出現在這裡。
難道是敵營的奸細？
這個念頭一浮上拓跋燾的腦海，他的臉上就現出了一抹殘酷的笑。
企圖摸進他軍營的人，必死。
他站了起來，目光所及之處，是高高低低的樹，還有茂盛的摭擋住視線的草。
憑感覺，他覺察出響動是來自最南邊的堤岸以下。
他幾個起躍，向著那個方向撲去。
「哦！」
胭脂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她感覺到了肚子的疼痛一陣比一陣猛烈。
孩子真的要出生了。
她這時候，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呆在帳子裡。
在那裡，她還有月瑪可以幫她。
現在，她再想走回繡衣組的軍帳，是不可能的了。她別說走，站也站不起來了。
喊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軍營裡，除了男人，就是男人，她可不想喊來一群男人來看她生孩子。
好在，她已經生過了澤兒。
多少是有點經驗的。也就不怕了。
也許一個孩子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堅強。
胭脂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頭腦清楚過。
她判斷了一下眼前的情形。
一切還好，野草很茂盛，又離水很近，孩子只要生下來，用牙齒咬斷膠帶，撕下衣裳包住就行。然後休息一下，在天明之前，她還是能回到帳蓬裡的。到那裡，只要把孩子托老月頭帶出去，先找個人家養著。
這樣想著，她就安靜了下來。
忍著一波一波的劇痛，她拚命的用牙齒咬著裙子內部的白棉布，終於撕下一塊來，她把布放在了一邊。那是用來包孩子的。
她再低下頭，咬著裙子，她想再撕下一塊用來鋪在身下。她拚命的咬著，牙齒酸的使不上勁，而一波，又一波的痛苦，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
等到氣息順了，她又去咬。
她的目光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茂盛的野草，突然，她停下了。
她看到了雙腳，一雙男人的腳。
她再順著那腳，向上慢慢的移動著視線。
最後她的目光停在了這雙腳的臉上，
她呆住了。
是他，居然是他，是燾，拓跋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