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提著蘿蔔一路小跑,跑進奶奶做飯的廚房裡,放下蘿蔔長長地出了口氣。
奶奶在案板上揉著面,正準備蒸饃饃。
曉雪站在奶奶跟前,用嘴哈著氣,暖著手,才感覺到兩隻手被凍得有點痛。奶奶讓曉雪坐在灶火門跟前烤烤手。曉雪邊烤邊小心搓著被凍裂了的雙手,一動就是一陣鑽心的痛。正在烤著,二嬸端著洗臉盆,氣呼呼地走進來盛洗臉水。曉雪心裡一陣亂跳,忙不知所措地站起來。二嬸斜眼瞪了曉雪一眼,嚇得曉雪急忙拿起小笤帚去掃蘿蔔上的泥土。天太冷了,蘿蔔上的土還凍著,掃不下來,就用手指摳,正摳著,嬸子洗漱完又回來了,看曉雪用手摳蘿蔔上的泥,二話沒說,提起蘿蔔倒進一個大鋁盆裡,用馬勺從水缸舀水往大盆裡倒著說:「土一見水就化了,用不著用手摳。十多歲的人了,幹活要用腦子!」說著,忽然停下來用手拍衣服,那裡沾上了一點土,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曉雪偷偷看了嬸子一眼,嬸子今天又換一起身新衣服,深藍色的呢絨褲子,小碎花的棉襖外套了一個淡紫羅蘭色外套,腳穿一雙黑棉皮鞋,擦的黑亮黑亮生,心裡一陣羨慕,又想起了老家自己的母親,從來沒有穿過一雙皮鞋,一年四季穿的都是母親自己親手做的布鞋,雖說有一身新衣服,都是過年或走親戚時才穿的。二嬸的新衣服真多,差不多都是兩天換一身。嬸子大概是看出了曉雪的心思,故意把腳踩在大鋁盆邊上,用一個乾毛巾,擦著她皮鞋上倒水時不小心濺上的水滴,邊擦邊斜眼看著曉雪。曉雪低頭洗著蘿蔔,心咚咚地亂跳,是羞辱還是害怕,曉雪也說不清楚。
只聽奶奶說:曉雪要先洗哩,我說水冰,等鍋裡的水熱開了,加一點熱水再洗。這丫頭皮膚不好,你看她的手已凍裂了。」
「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水燒開,不用柴嗎?」嬸子氣呼呼地直起腰說。
「這能用多少柴,每年還都不是這樣過的。」奶奶說。
「我看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痛,我看你是福享的、燒的。把你放到老大那,等你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就知道日子難過了。」
「現在都能吃飽了,又不是五八年。」
「能吃飽,干麻把他丫頭塞給我?」
奶奶一聽又扯上了曉雪,便再也沒有吭聲。
曉雪強忍住淚,蹲在盆前洗著蘿蔔,心裡一陣難過,難過自己家裡的貧窮,難過自己的父母從早干到晚,一年到頭分不了多少麥子,大多數是高梁和玉米,還沒有多餘的,每年家裡要是多來幾個客人,多住幾天,家裡的糧食就不夠吃。
水,冰涼冰涼的,曉雪的雙手被冰的紅紅的,兩隻胳膊已有點麻木了,身子有點發抖,上牙齒磕打著下牙齒。
爺爺出工回來了,問奶奶飯做好了沒有。奶奶說稍等一會就好。
過了一回兒,曉雪的堂哥和兩個堂弟上學回來了。十五歲的堂哥曉輝比曉雪高出一頭多,戴軍用品大帽,穿著奶奶做的黑色棉衣,外套一件軍用大衣,這個軍用大衣雖然是二叔父在民警隊時穿過的,但曉輝穿起來還是很威武。大堂弟曉軍比曉雪小一歲,但已上四年級了,個子也比曉雪高,還常常打著曉雪喊他哥哥。小堂弟曉林才六歲就上這了,太小了,每天放學回家都是最後一個回來。曉林長得很可愛,因為小,怕他凍著,棉襖棉褲都縫得很厚實,這讓他每次吃飯,都要爺爺或堂哥幫忙才能爬上炕,有時一邊往上爬,一邊還很不耐煩地罵:「縫的他能這個X,這麼厚,行動不方便,氣死我了!」逗的一屋子都笑。
「你再罵,我拿剪子剪掉,凍死你個王八羔子,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偏心你,你還整天罵我。」奶奶笑著說。
二嬸不願意了,罵奶奶說:「你也是老糊塗了,和那個吃屎喝尿的有什麼好計較的,孫子罵奶奶那是天經地義的,不犯法。」
「大了,應該管的還是要管一管的,小的偷針,大了偷金,六歲的人了,整天罵我奶,我奶都死了多少年了,要他整天罵哩。」
二嬸有點急了:「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會教育孩子?那老大會教育,怎麼把她生下來不去教育,卻送到我這裡幹什麼?」
「你看你,我和我孫子不是開玩笑的麼。你給我急什麼?老是扯上老大幹什麼?當時也是你願意才把丫頭接來的,又不是老大非要給你的,再說來了,她來也沒有閒著,從早干到晚。真不行,就送回去算了,免得你整天說話刺我。」奶奶氣得不行,還要說下去,見爺爺凶狠地瞪她,才不吭聲了。
曉輝上完廁所回來,邊洗手邊說:「你就不會加點熱水?你看你那個手,哪裡像個女娃娃的手呀,你看我這個手。」說著,把手高高地舉起來。
「你那是幹大事的手,怎麼能和她手比。」嬸子挖苦著說。
曉輝不是嬸子親生的,是叔父和第一位老婆生的。曉輝也知道,聽了,無趣地放下手說:「你說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幹什麼來了,難道就是來受罪的嗎?大伯,大媽也真是的,唉,這個世界真的有好多無奈呀,就像本人,唉……」
「呵,去你的,你有無奈怎麼了?少你吃了,還少你穿了?整天光上個學,什麼都不幹,你妹妹比你小五歲,每天都幹著大人的活兒。」奶奶說。
「誇張死了,和你們這些人是沒法溝通。」曉輝說著又走出去了。
曉林看了看,爬下床,也蹲過來,幫曉雪洗蘿蔔。嬸子看見了喊著說:「起來,你洗,被凍感冒了又要花錢。沒事幹,坐炕上看書去!」說著狠狠的瞪了曉雪一眼。
曉雪小聲說:「快去看書,我已快洗完了。」
曉林吐了吐舌頭,站了起來。嬸子忙拿了個毛巾給曉林擦手。曉林搶過毛巾轉過身,自己擦去了。
爺爺又一次催促著吃飯。奶奶已有點煩了,便急忙收拾好碗筷,端上炕桌,喊著吃飯。
爺爺,曉輝,曉軍,曉林爬上炕。曉林這次往上爬時,是曉軍舉的高高放在炕上的,沒有費勁,因此曉林再也沒有罵一聲,圍著炕桌坐好,準備吃飯。曉雪和奶奶一碗一碗端稀飯給他們。端完了之後,曉雪便站炕頭邊上,拿起爺爺掰剩下的半個饅頭,一點點地吃著,但一直沒有動筷子夾菜。
曉雪吃飯的時候,心裡發噁心,吃不下去。爺爺看著曉雪吃飯的樣子有點不耐煩,生氣地說:「快點吃,你看他們都吃兩個饅頭了,你連半個都沒有吃完。幹什麼事麻利一點,別磨蹭。吃完,快點把蘿蔔剁碎,煮熟把豬餵了,少讓你嬸子操點心。懂嗎?」爺爺邊說邊給曉雪使著眼色。
曉雪點了點頭沒有吱聲,曉雪實在是沒有胃口吃飯,便把饅頭讓給了奶奶吃,端起稀飯喝了兩口,還差點吐了。曉雪放下碗,急忙跑到屋子外,蹲在樹坑邊上吐了兩口酸水。曉雪心裡一陣難過,淚水不由地掉了出來。曉雪怕嬸子看見罵她,趕緊又站起來,拿了刀邊抹淚邊蹲下去剁蘿蔔。
嬸子厭惡地瞪了曉雪一眼,繼續吃她的飯。奶奶忙跑到她屋子,找了兩片感冒藥,讓曉雪吃上。摸了摸曉雪的頭,說「:哦,大概是早上起來太早,偷蘿蔔時凍感冒了。快快剁吧,剁完了,我給你熬些薑湯,喝了睡上一覺就好了。」
曉雪小聲說:「沒有事,您快去吃飯吧,奶奶,飯涼了。」說著偷偷看了爺爺和嬸子一眼。
曉輝已吃完飯,跳下炕說:「你去休息吧,我來剁吧。」
「沒有事,你快去上學吧,我能行。」
「你不去上學,在這磨蹭什麼?」嬸子發話了。
曉輝沒有吱聲,也瞪了嬸子一眼走了。曉軍和曉林也吃完跳下炕走了。
爺爺和嬸子吃完,去生產隊出工去了,剩下曉雪和奶奶在家。奶奶邊洗碗邊抹淚說:「娃娃,不知你上輩子造的什麼孽,這輩子來受罪了。改天我找你小表叔,讓他回老家的時候把你捎回去,別在這裡受罪了,我也老了,拿不了事了。」
曉雪聽著奶奶的話,也在默默掉淚。
奶奶的碗洗完了,曉雪也把蘿剁完了。奶奶又燒水,鍋總算燒開了,把剁碎的蘿倒在鍋裡煮了一會兒,便盛在那個放好飼料的大缸裡,攪拌起來,又盛在水桶裡,提上去餵豬。那五個大肥豬就像餓狼,一看見曉雪提著桶,急得衝到柵欄前你擠我扛著,「嗷嗷」地嚎叫著。
瘦弱的曉雪,艱難地提起桶,顫巍巍地躲過五頭大肥豬的擁擠,才把食倒在槽裡。
曉雪看著五頭豬爭食的樣子,又感覺很好笑。不一會兒,一桶豬食,就讓這幫傢伙給搶著吃光了。又提著桶,去盛第二桶。
喂完豬,奶奶已給曉雪熬好了薑湯,讓喝了睡一會。曉雪喝了沒有睡,又去餵狗。
狗是比豬懂事多了,曉雪每次端著狗食向狗走去時,狗老遠看見就搖著尾巴迎接曉雪,當把食放到狗跟前時,狗並沒有先吃食,而是用身子依偎著曉雪的腿,要是曉雪蹲下身子用手扶摸小狗的頭時,小狗就把脖子伸的長長的,讓曉雪摸,有時還伸出舌頭添曉雪凍裂的手。有一次,曉雪在餵豬時,不小心讓豬跑出豬圈,還把豬圈的柵欄門給擠壞了,爺爺修完柵欄門後,生氣地抽了曉雪兩個耳光。傷心的曉雪在餵狗時,看見狗也在掉淚。曉雪更加傷心了,用手邊摸著小狗邊說:「虎子,你說我的媽媽還會要我嗎?我想家了,我想回家,我還能回家嗎?叔父和嬸子吵架後好幾天都沒有回來了,他在外面有飯吃嗎?爺爺的脾氣為什麼那麼大?為什麼要常打人和罵人?奶奶好可憐,聽說年輕的時候常挨爺爺的打。媽媽為什麼生下我,又不要我,老把我送人,聽奶奶說,我三歲的時候就被送過一次,虎子,有時我覺得我還不如你呢……」曉雪邊說邊哭,可憐的虎子一直沒有吃食,而是一直用舌頭添著曉雪的淚,不時的還向天叫兩聲,曉雪傷心的用雙臂抱住虎子的脖子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曉雪擦拭著眼淚站起來,看著馬路上車來車住,心裡更想家,曉雪又說:「虎子,你知道哪輛車是能回到我們老家的,我真想坐著車回家。」虎子抬頭望了曉雪一眼,搖著尾巴吃著食。曉雪摸了摸小狗說:「吃吧,多吃一些,好看家。」
曉雪來到奶奶身邊,奶奶看出曉雪哭過了,也傷心地說:「別難過了,你爺爺就是那樣,不通人性,我跟上他挨了一輩子的打。窮日子,苦日子,我不怕,我就怕挨你爺爺的打。娃娃,咱們女人家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受罪的。你說你媽傻的,把你送到這裡,你要受多少罪?我已把話捎給你小表叔了,讓你小表叔再回老家時,把你捎回去,你回去,不要惹你媽生氣,好好幹活,你媽脾氣不好,但心不壞,比你嬸子強。再說,你是她親生的,她不心疼你,還心疼她身上掉下的這塊肉哩。」奶奶邊說邊抹著淚。
曉雪聽著奶奶的話哭出了聲。曉雪哽咽著說:「奶奶別說了,我知道,我回去會好好幹的,我不會惹他們生氣的。等我長大了,我接你離開這個家,我不想讓你在這個家裡當長工。其實有時我也不想走,我想在這裡多幫您,您太苦了。我走了,誰幫您去偷蘿蔔,誰幫您餵豬,我走了,您能提起一桶豬食嗎?」
「娃娃,你走了,他們會想辦法的,往年都是喂一頭豬,今年是你來了,才餵了五頭豬。」
「他們能想什麼辦法?我二叔會同意把豬賣掉嗎?」
「我是她娘,我說她會同意的。再說快過年了,豬也該賣掉了,過完年就不值錢了,唉,你餵了一個冬天的豬,豬喂肥了,該殺著吃肉了。你大概是吃不上了,你小表叔年前送你舅姥姥回老家過年,我已把話捎去了,讓他們回去的時候把你捎回去。」
「那我小表叔會捎我回去嗎?」
「會的,你小表叔很同情你。」
聽了奶奶的話,曉雪高興起來,不僅在心裡說,我就要回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