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窗外的天空是奇異的鉛灰色,飄過一抹暗淡流雲,積滿了水。莫言正躺在沙發上仰面朝天怔怔地看天花板。
何若下了地,撈拖鞋的時候,莫言聽見了她,慌忙走過來,扶著她。她甩開他,不讓他扶。莫言還是固執地扶她,問她想吃什麼,他去吩咐傭人做。
何若冷冷地瞧著他,半晌,一字一字道:「你能為我做的,不過如此!你走吧,我們再沒瓜葛了。你也不需要補償什麼。」
再無瓜葛?
莫言笑了,平靜地說:「就算再無瓜葛我也不讓你離開。」
何若拽起枕頭往他臉上扔,他不躲避,枕頭恰砸到他臉上,摔到地上。
莫言把枕頭撿起來,攏在何若懷裡:「想打我的話,就狠狠地打。那是我活該。」
何若一時有些惶惑了。至少現在她終於肯定了,他的確恢復了記憶。只有以前的莫言不管她打也好,發脾氣也好,甜言蜜語也好,都會毫不躲避,照單全收。她努著嘴,憤怒地拿枕頭打他,他笑著,迎接著,不躲不避。
何若枕頭打脫了手,她就用手拍打他胸膛,一邊打一邊哭:「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
是啊,為什麼是他親手導演了那場車禍。
為什麼是他?
為什麼不是別人!!!
莫言靠近她,趁她發愣的時候按著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裡。何若扭動了幾下掙不開,她哭鬧,直到沒有力氣。
「我餓了。」她可憐兮兮地仰頭看著他,說:「帶我去樓下餐廳吃飯。」
那一聲哥,讓莫言心眼裡一陣柔軟。雖然他明白,這或許是她想離開這個房間的借口。她說不定什麼時候趁他不防備,就偷偷地跑了。
他打橫抱起何若,走出房間,一步一步下樓。一邊下樓一邊說:「若若,小時候,當我特別反感你的時候,你卻恬不知恥地往我身邊湊,你這個壞丫頭總是想方設法趕走我身邊的女朋友。你承認不承認?」
何若頭歪在他肩膀上,手指蜷著頂住下巴,卻不說話。劉海散亂地蓋住眼睛,也看不出她什麼表情。她感覺到他腰間有個硬硬的金屬物體盯著她的腰,似乎是一把手槍,他在英國的時候喜歡打獵,會佩戴工藝手槍。沒想到現在還佩戴著。手輕輕地悄悄地撫摸上那個皮夾。
莫言把何若放下後,正要坐在旁邊的座位上,還沒坐下,神情卻驚恐起來。
何若纖瘦的手握著一把黑色的小手槍,緩緩抬高手臂,指著莫言。眼睛幽深極了,趁著發白的臉色,看起來十足的病態:「哥……對不起。」
莫言呼吸在這一刻都停滯了。
「你想讓我死?」他樣子很平靜,繼續坐下,然後把餐巾抻開,側臉對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只是身軀,胳膊,手指都在僵硬。如果她叫他死,那是他活該!!
何若嘴唇緊緊抿著。想了想,把槍口收回,又對準她自己的太陽穴:「我不想讓你死。我恨不得我自己死。」
「把手槍放下。」莫言的聲音已經冷硬。
「我只是不想待在這裡了。」何若臉上流下一道清淚,「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不想再跟你過了。放我走吧,我去醫院陪寶寶,然後我抱他去法國治療。我知道法國的醫療條件比這邊好。你不要管我了。我們就這樣分手吧。不,我們從來都沒有真正地在一起過,所以,談不上什麼分手。總之,你放我走吧。」
「何若你聽著,」莫言手緊緊地握著放在桌子上,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就算孩子死了,你還是我的人。我一輩子都不會放手。你死了這條心吧。就算我做錯了什麼事,我拿命償還,你別想離開我。除非你一槍打死我。」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因為太激動,磕到了膝蓋,他臉上卻沒有一點痛色,手有些顫抖地指著何若:「把手槍給我放下。」
何若也站起來,腿瘸了,一手扶著椅子,一手依舊拿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長髮在風中凌亂地飛舞著,她的臉上都是淒艷:「我不放,除非你答應讓我走。」
等了這麼久,他終於回來了,可是,她再沒力氣面對他了。
走吧,走吧!!!走了就一了百了。她想起她去年一年都在各個山川旅行,她一個人,帶著兒子,就是自己全部的世界。那個時候,她是最快樂的。而快樂對於她,太少了。
莫言滿臉嘲弄:「何若,你想去天涯海角,我都放你去。你用不著拿你性命來威脅我。你的命就這麼賤?」
「你到底放不放?」何若也急了,大聲地喊叫,「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和我孩子的不幸。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看看這把槍有子彈麼?」莫言冷著臉嘲諷道。神色一點都不驚慌。
何若神情一僵,難道手槍是沒有子彈的?
怪不得他神色一點都不驚慌。
握著手槍的手緩緩垂下,何若臉上表情似乎是想哭。自己剛才就像是演了一出小兒科的鬧劇。這世界有比她更笨的人麼?
何若咬了咬牙,呆呆站了一會兒,默不作聲把手槍一把扔給莫言,轉過身子一瘸一拐地要上樓。想威脅他都不成。何若不住罵自己笨,心裡也越來越悲哀。
莫言把手槍收回到腰間皮帶,招了招手,兩個傭人去扶何若。
莫言呆呆地坐在餐桌前,看著窗外滾滾深沉的夜色,心裡就像是藏了一個黑洞,不斷地下墜,不斷地被強烈的絕望吞噬。
雖然只是一場虛驚,但他終於知道,她是多麼想離開他。她的生活根本不需要他。
無窮無盡的後悔和絕望像是一氈黑暗的大幕,把他從頭到腳蓋住,眼睛雖然明亮,但是什麼都看不到了,前途一片迷茫……
就這麼呆呆坐了半夜,喝了很多酒。
莫言上了樓,推開何若房門。
莫言坐在床邊看著何若蒼白的睡顏,溫涼的手指沾上了她眼角唯一的那一滴淚,伸到唇上吮吸。淚原來是涼涼的。他極力回想多年前,得到何若時的樣子,卻什麼都想不起來,那個晚上他喝多了,神智不清,他年少輕狂,心裡又渴望又恐懼。
現在,他依舊喝了很多酒。正是因為喝了很多酒,他拉著何若的手,喃喃地說著平時不曾說過的話。
「當我慢慢愛你的時候,你卻總是把我的心當成驢肝肺胡亂蹂躪。我知道你媽媽去世了,你喜歡被人溺愛著,所以喜歡折騰我。你一定也是喜歡我的吧,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心罷了。」
他微微一笑,繼續說:「當我特別愛你的時候,你卻移情別戀,跟別的男孩嘻嘻哈哈。你自以為自己公平正義,為別人打抱不平,卻不知道你有多麼單純。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無奈,有太多軟弱的人,不能因為我活的強悍,就要為這些無奈的事情和軟弱的人買單。」
「我只要你一個,因為我想寵著你。我也想過恨你,也想過你脾氣古怪刁蠻任性驕傲不懂是非,哪裡值得我喜歡。可是,我卻怎麼也恨不起來。畢竟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何若,只有一個莫言。」
「我還是選擇了愛你。」
話畢,莫言嘴角輕輕地笑了。
若若,好愛你,真的好愛好愛你。傷害過你,那是因為太愛你。
即使忘卻了,卻依舊留著你的印記,可是,如今,我差點扼殺了你。
是不是我愛你,卻不懂得如何去愛?
如今我知道如何去愛了,你會不會也學我,忘記我的樣子?離開我,拋棄我,再也不管我?
就這麼想著,兩道清淚從男人眼角流出,滴答滴答,全滴到何若臉上,睡夢中的何若似乎感覺的臉上不舒服,就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手上都是濕淋淋的淚水。他拿過她濕漉漉的手指放在嘴裡吮吸,不住親吻她的手指。這眼淚鹹鹹的,苦苦的,百般滋味縈繞在心頭,都是辛酸和苦澀。
「我給你唱一首歌吧,是你以前喜歡唱的歌。我唱歌很不好,很丟臉,但是我在你身邊丟臉還少麼?我唱了,你會不會聽?你要認真聽,我唱的很難聽,但是我很用心。」
他不經何若同意,就握著她的手,唱起來。
「想為你做件事,
讓你更快樂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
埋下我的名字。
求時間 趁著你,
不注意的時候,
悄悄地 把這種子,
釀成果實。
很愛很愛你 所以願意,
捨得讓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地球上兩個人,
能相遇不容易。
很愛很愛你 所以願意,
不牽絆你 飛向幸福的地方去。
很愛很愛你 只有讓你,
擁有安定 我才安心。
他就這麼用粗噶的喉嚨唱著歌,聲音放得很輕,她睡著了,也不說話,莫言不知道她聽沒聽。不管她聽沒聽,他一直賣力地唱。
終於唱完了。他也淚流滿面。
他起身站在門口,幽幽地看著病床上何若那蒼白的睡顏。風從窗戶灌了進來。白色的窗簾被風鼓動,在幽暗的光線下飄蕩起來,一副多麼淒美的畫面啊。
他知道,一切再也不能挽回了…………
何若睡夢裡,覺得有個人在她耳邊不斷地歎息,似乎把一生的苦痛都包裹在裡面了,那麼深重的喘息,空氣似乎都被這一腔焦灼揉碎了。她想睜開眼睛,眼皮沉重極了,怎麼都睜不開。
第二天早上,何若醒過來看到傭人在收拾她的行李。
莫言站在門口,笑著看她:「我想好了,既然你跟我在一起不會開心。我就讓你走。我已經跟醫院說好,諾諾已經先去了法國那邊。我給你定了今天傍晚的機票。記住,如果諾諾死了,我就賠他一條命。」
話畢,他轉身離開了。
就像歌裡面唱的:很愛很愛你 所以願意,不牽絆你 飛向幸福的地方去。
何若看著傭人收拾行李,妹妹何兮,繼母蕭珊都來送行。
她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手指夾著一根壽百年牌子的香煙,雲霧繚繞裡,她的表情儘是壓抑和頹唐。
傍晚,一整天不見面的莫言終於出現了,他開車親自帶何若去機場……
從凱撒大街出發,到達機場要經過一個高速橋,高聳的橋樑直插天際,彤雲滾滾,略顯猙獰。在怒滄江與天相連的地方,露出一片刷白的天光,帶給何若純粹的人生的況味。高速橋一個個架索在車窗上投射出一道道陰影,車廂裡的光線也變得明明滅滅。
他的眼睛在明明滅滅的光線裡,熠熠生輝。
「告訴你一件事,」他一邊開車一邊對頭歪在座椅上的何若道:「DNA報告出來了,諾諾是我的兒子,而佳佳,也確實是我的女兒。」
何若睜了下眼睛,很快又閉上:「嗯。」他很快會可能失去一個兒子。
「江蔓蔓買通了莫家在美國的家庭醫生,從基因庫取出了我的基因,嗯,就是那樣,造出了我的女兒。現在科技那麼發達,女人一個比一個瘋狂。」
「嗯。」何若只是悶悶哼了一下:「我不瘋狂。諾諾是實打實的。」
「如果有可能的話,對佳佳好一點。雖然不是我本意,但是她畢竟也姓莫。」
「我跟你沒關係了。」何若冷冷說道,撇過頭看窗外:「如果我兒子死了,我一輩子不回來。」
他神情有些僵硬。然後再也不說話。
兩人一路無話。車廂內氣氛沉默地讓人窒息。
江面上汽輪滑過,悠長的汽笛聲尖銳地刺痛了人的耳膜,狹窄的車廂逼仄著,非要憋出人的眼淚來。
對面的車行道,似乎有一輛轎車撞到了橋護欄,一堆人和交警圍過去,警燈頻閃。何若歪著臉看了一下,便又扭過頭來。
莫言似乎也因為這個車禍有所觸動,說道:「以後如果我死了。你在我墓誌銘上寫一句話吧。」
何若仰頭看他,他的臉依舊英俊而年輕,「你又胡說呢。死什麼死!」
莫言輕笑了一下,神色變得渺遠:「你就寫一句話就成:他的人生很好,很有愛。」
何若忍不住咧了下嘴角,從後視鏡裡看來,分明想嗤笑一下,可是那副樣子看起來卻像是在哭……
很快就到了機場。機場門口,何若接到了裘司的電話。
「我……我……愛……你。」他說,聲音斷斷續續,很低,有劇烈的風聲不斷打斷他的話。 就像那年他船失事後,半夜打給她的那個電話。何若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可是她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對……不……起。」他又說,聲音已經有氣無力:「我以為我們……會……會在一起……」
何若呼吸有點急促,想問他在哪裡,可是想到自己要走了,就終究沒說什麼。何家欠他的債,他不履行承諾結婚那天,就已經還了。
她不欠他了。
何若掛掉電話,一陣風吹過,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好安靜,好安靜。忽然,她似乎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邊幽幽地說:「若若……」環顧四周,除了莫言,並沒有別的男人。她是撞鬼了吧。
何若低頭,看到了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光線拉的頎長。
然後天光暗淡下去,碩大的雨滴落在地面上,她的影子在地上團成暗淡的一團,看起來潮濕極了,雨越下越大,路上變得濕淋淋。
何若瘸著腿,由機場服務人員扶著進登機通道。快要進去的一剎那,她扭過頭。
莫言就站在護欄旁邊,一身黑色的風衣,臉色有些蒼白,眸子幽深,嘴角掛著安靜的笑意。他親手送最愛的女人離開。沒有吻別,連擁抱都沒有。
何若心口忽然被什麼激流而出的情緒堵住了,眼淚快要掉下。她拉了下銀色帽簷,蓋住了眼睛,然而帽子下,她如海棠花瓣的紅唇翕動著,是那麼的鮮艷欲滴。她才二十二歲,依舊青春,如花般嬌艷,或許會有懂得浪漫的法國男人追求她。她可能會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她穿著墨綠色的連衣裙子,低著頭,就像十六歲時候的樣子。
一切相似的,就像是做夢……
何若低了會兒頭,再抬起頭,卻看到剛才站立的那個頎長的男人不見了。
她有些驚慌,伸長脖子往四周再看了一眼。可是除了擁擠的人流,再也找不到莫言清清淺淺的身影。她摀住了嘴,痛哭失聲。
工作人員催促何若快登機,何若淚眼朦朧地環顧了機場一圈,終究是一步一步走進了通道。
莫言其實並沒有走遠。他只是遠遠地躲在遠處的廣告牌後,靜靜地等待開往法國的飛機啟動,並且以全速飛遠,心裡是一片虛無空蕩。他想,如果她從此再不回來,他就過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站在機場大門外,莫言抬頭看向天空, 一直鳥撲楞楞地從枝頭飛向天空,在細雨中展開白色翅膀,漸行漸遠。
艾,艾,艾——愛,愛,愛
空氣中只留下一串尖銳而淒厲的鳥鳴,混在輕蕪迷亂的雨聲裡。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雨絲如劍如戟,雨聲不大,卻彷彿喧囂而來,砸在她的面龐。一切的情愛不管當初多麼轟轟烈烈,都將成過眼雲煙。幸好,彼此最美麗的樣子,都記住在心裡。
這一生……足夠了。
(全局完。)
(裘司的番外和一些沒交代的故事情節將在番外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