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延說:「成理他爸忙著開會,衛子更的事情得拖著了。還要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所以你先回校上課吧。」
他已經冒著被斬殺的風險,跟悄悄把婚定了。我一直都不能明白,景延所有驚人的創造力源自於哪裡,如果是遺傳,為什麼我就沒有。
我坐在教室裡看著窗外霧濛濛沒有什麼歡樂感的天空,一切都虛幻透了,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我一個人去成都的時候,文殊院的和尚說的那句話——看透了,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我們能看透嗎?
施婕看不透她八歲時候就遇見的喜歡。她可以理所當然的嫉妒。
衛子更看不透他對我的喜歡,用決絕的姿態將自己陷進一場劫難。
我看不透成理。他對我說春節快樂。他幫我還高利貸。他從紐約回來。他還用他沒有上繳的鑰匙,去我家裡帶走了TOTORO。陳。
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只在教堂那天見了他那一面。
也罷,相見不如懷念。我寧肯用我內心最卑微的一面暗自回憶那些過去,而關於將來,早都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可是我跟衛子更之間的關係是怎麼樣都牽扯不斷了。
景延托人帶我去見他。我想,我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可是,他卻拒絕見我。
衛子更的爸爸媽媽來杭州了。他們在第一時間找到我,她媽媽優雅而富有力道地給了我一個耳光,從頭至尾她都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他爸爸跟我父王在交談,兩個人像國家元首一樣頷首、握手,然後分賓主而座,我的父王因為我而一改往日的凌厲和威嚴,他一邊道歉,一邊說:「我會盡力處理的。」
兩國會談結束之後,我父王摸著我的頭,他並沒有痛心疾首,而是重複了剛剛的話,他說:「我會處理的。只是你們一群小孩,這次玩過頭了。」
視頻案件鬧得沸沸揚揚,這次又惹出這麼大的禍。我真的很沒臉見他,就在我想開口自我反省的時候,他又開口了,他說:「你下午回蘭州吧。機票我讓秘書拿給你。」
我整個人身體都僵硬了。
心裡湧出陣陣酸楚。可是,出問題先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個道理我也明白的。當年他為了家庭的和睦將我送走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領悟,一個人的生命裡永遠都是有主次的。而明智的人,應該自覺地去選擇她在別人生命裡的位置。
我低頭輕聲說:「好的。」
我不怨。我不怪。我不說不。
我回公寓收拾行李,我看著我自己住了快一年的屋子,心裡流淚,所有的裝飾基本都是我自己一件一件淘回來的。衣櫃裡還有一件成理的外套,我喝醉酒吐了他一身,洗乾淨後他一直都沒有再穿。而旁邊掛著我剛來杭州時在學校補習時穿過的校服。
冰箱裡還有許多基本未動,估計也過了保質期的食物。我不請鐘點工,自然沒有人來定期更換它們。
TOTORO。陳的小窩還在陽台上擱置,它的浴沙放在一個很大的粉紅色盆子裡。那個盆子是成理買回來的。
回憶太多,思緒便會混亂。我在飛機上睡著了。
然後我見到衛子熏。她坐在輪椅上,依然那麼美麗,像個安琪兒。只是這個安琪兒的翅膀被我折斷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然後她說:「陳康緹,你要我怎麼原諒你。」
我驚醒,摸一把臉,全是淚水。空姐微笑著說:「該下飛機了。」
我走出中川機場空曠的大廳,風捲著冬天的尾巴,從開啟的門裡襲來,帶來刺骨的寒意。沒溫度,沒溫度,我又很沒出息地想到成理溫暖的懷抱。
昏黃的燈光帶出模糊的影子,一年前我從這裡逃離,現在我又逃回這裡。坐機場大巴回市區,夜間的蘭州滿街燈火,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可是我知道,這個城市裡再也沒有那些人了。
那些曾經與我笑過、哭過的人都被我的青春消散在記憶裡了。
林教授在家裡等我,老人家白髮斑斑,聲線柔和,他摸著我的頭和藹地說:「我病了,想看看你。」
我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聲音顫抖:「他們沒說你病了呀,他們一直都沒告訴我呀。」我以為是他們不要我了,才又將我發配邊疆充軍。
「你走的時候就查出來了。年紀大了,總是有許多這樣那樣的病,看開了也就是要去經歷正常的人生輪迴。別太擔心。」
他說的很輕鬆,我以為真的並無大礙。
我委託景延辦了休學給我。其實,我現在的樣子,完全可以退學了。景延在電話那頭說:「爺爺還好嗎?」
「每天陪他打打拳,曬曬太陽,釣釣魚。」我現在才發現我忙碌的青春裡,這個老人曾經孤獨的度過了很多日子。
他請家教老師給我補習中文的時候,他每天都陪在我身邊,煮咖啡、遞水果,夜晚還給我掖被子,後來家裡還請了阿姨給我做西餐。然而,我卻從來都沒有參與過他的生活,他給我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未能給他絲毫驕傲的回報。
安靜的日子,林教授帶我去河邊散步,他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他,他講許多許多他年輕時的故事,其中也有關於愛情。他愛著一個女孩,是他的學生。可是他有妻子,不能娶她。
「等忙過這兩天,我和悄悄去看你。衛子更的事情有眉目了,成理他爸在處理,估計很快就有結果了。」
我心裡落下一塊重石,關於衛子更不願意見我這件事情,我已經從心底接受了。我甚至有一點明白他,他不是不願意見我,而是他不要見我,他怕他忍不住繼續喜歡我,他自己已經開始面對,我和他真的不能夠再相愛。
「不用的。你忙你的。管好悄悄就行。」
我知道,景延怕我寂寞,然而我並不覺得寂寞,是寂寞開始習慣我。
可是景延還是來了。距離我們通話只有兩天。同來的還有我的父王和後母。
林教授去世了。在我叫他起床的時候,他緊閉雙眼不醒。我心裡有一個聲音,清晰的告訴我,又有一個人離你而去了。悲歡離合已經徹底沒有預告沒有界限,我想我更應該學會隨時做好迎接的準備。
我平靜地打電話給他們,他們趕來處理後事。
現在,我父王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我,他平緩了一下情緒後,對我說:「康緹,我們有些事要跟你說。畢竟這關係到遺囑問題。」
「嗯。」什麼都可以接受,什麼都能夠承受。林教授說,「生活每天都會有變化,期待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其實,你不是我的孩子。」他用往日威嚴的表情十分艱澀地說。
我被這句看起來像是事實的事實施了定身咒。半天啞口無言,心裡一個翻滾的聲音聚集著力量,準備來一次大反攻。可是我面對著三張表情異常認真的臉,內心只剩不著邊際的無力感、空虛感,或許還帶著一絲慌亂。
「那你們是收養我?我媽媽騙我?」空洞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裡擠出來。
安靜。像是死神來臨的前奏,有巨大的秘密被隱匿在出口,他們在思索要怎麼將它變得順理成章一點。
「康緹,爺爺才是你爸爸。」道出驚天秘密的是景延。
多搞笑。現在是在演話劇嗎?以為這裡是歐洲歌劇院嗎?連身世都要搞的這麼精彩絕倫的杯具。
「所以你們早就知道。」我絲毫沒有表情的看著他們。
「是的,他怕你接受不了,要我們瞞著你。」
我完全明白了,我當初為什麼會被父王發配邊疆,為什麼後母儘管不喜歡我,卻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這些為什麼的答案說出來,好像編劇家的口吻。
所以,我的終極身份,不是流落民間的格格,我已經從尊卑倫理上上升到「王子」的姨媽了。我一直認為是父王的人,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他「姐夫」?而討厭我的後母,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是不是事實都讓你們發笑了?
原來我在她眼裡不是一粒粉塵,而是一顆瘤,這顆瘤長到足夠大才被發現,任誰都不能夠接受。
「康緹,對不起,我事先並不知道。」景延臉色愧疚。
他是真變了。從最開始用高高在上的俯視眼神問我,「你就是我妹妹?」到如今語氣誠懇的Say Sorry。
Sorry。
那麼,我應該微笑著仰起臉,裝作無所謂的來說,「沒關係。是誰的骨血不重要嗎?」
不。有關係。
我的皮膚之下,青色的血液隱隱作痛,他們在一瞬間爭先恐後地變成毒液,侵蝕著我的骨骼,如果它們繼續這樣下去。我就可以將這副皮囊還給上帝了。
我媽媽愛著的人,比她大二十四歲。她狠狠愛的結果是奔走天涯,沒有辦法在國內繼續生活下去。
這些太原始的回歸,讓我完全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單詞,事實上我的大腦跟我的胸腔一樣空白。我躺在床上,眼淚跟水龍頭似的,怎麼關都關不上。
耳邊嗡嗡的轟鳴聲,覺得全世界都在嗤笑我。
是好笑吧。
的確挺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