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理將我抱到車上。我們都被凍得僵硬,他開暖氣,然後不停地幫我搓著手。其實他自己的手比我的還涼,我索性抓起他的手放在我脖子裡,「不冷了吧。」
他有一瞬的愣神,「康緹,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大致記得。」醉酒、胡言亂語,下場是被丟進汽車旅館。
「你一定忘記你當時抓著我的手說過的話。」
「我說了什麼?總不至於第一次見你,就告訴你我愛你之類的吧。」
「沒有,你把我的手塞進你自己的脖子裡,然後傻呵呵地對我說,不冷了吧。事實上,嚷著冷的人是你自己。然後你問我,-你相信愛情嗎?-」
「我做過這樣的蠢事兒?對著一個陌生人?」看來我對我自己不好的負面印象屏蔽得很乾淨。
「錯了,你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蠢,是行為輕佻、生活不檢點。」他加重語氣地闡述他的觀點。
「有那麼糟糕嗎?你憑什麼說我行為不檢點。」我企圖篡改留在他大腦裡的備忘錄。
「一個女孩凌晨將一個男生的手塞進自己的衣服裡去,抱歉,我並沒有那麼天真無邪。」他搖著頭歎著氣。「但是你後來有一句話說到我心裡去了,那句話救了你,否則你那天不會是在汽車旅館裡,我會直接送你去西湖救助站。」
「哪一句?還有,你認為一個女孩醒來發現自己在汽車旅館裡的感覺會比在救助站的感覺好嗎?」
「你說,-愛情裡,你根本就是第三者-」
「我那是在說我自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那天被你那句話重重地傷到了,當時我極力在否認。可是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就又遇到你了。從那天開始,我總會被動地問自己,我是否是多餘的。因為你說的沒錯,在他們的愛情裡,從頭至尾我都扮演了第三者的角色。」
「原諒我的無心之舉。」我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我從來不知道我自己醉酒後的胡言亂語,會讓他陷入一個無法自救的責問裡去。
「這件事情跟你無關。但有件事情跟你有莫大的關係。」
「我還說了什麼傷到你心的話了?」我很奇怪,我怎麼能劍不出鞘就傷人於無形之中。
他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陳康緹,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很奇妙,從遇見你的那天起,你就開始頻繁地出入我的世界,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讓我大跌眼鏡,我不知道一個十幾歲的女生哪裡來那麼多的勇氣和力氣去折騰,而且還折騰得如此無畏和理所當然。借高利貸買塊墓地這種事兒,放眼天下只有你做得出來。你用最惡劣的行為、最無辜的表情、最純粹的目的、最傷心的眼神、最凜冽的姿態、最無畏的態度一一挑戰著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我最小說。」我插科打諢。
「你的最小說,直接導致了我的最糟糕。我竟然開始認同你的生活。」他的表情無限悲愴,語境無限淒涼。
「那還真是糟糕。」我同情地看著他。我的生活,世界上再沒有誰的生活能比我的更亂七八糟,沒有章法,沒有明天。他認同我的生活,無疑是自毀前程。孽緣啊,孽緣。成理,你上輩子一定不燒香不拜佛。你就自求多福吧。
「是啊,是很糟糕。你讓我覺得自己被需要了,而我驚訝地發現,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存在感。就連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都不喜歡我的存在。」他苦澀的笑容,讓我的心難過的絞在一起。
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心空成一座沒有城牆的鬥獸場。我不巧闖進去,就讓那裡亂成一團。我伸手撫平他皺著的眉頭,「成理,我一直認為你的生活目的明確、你遇事理智、有邏輯,你是中國教科書上那種將來要為祖國四化作貢獻的四有新人、前途不可限量,你與我是兩個世界的人。」
原來是同我一樣迷茫的人。
然而我們似乎又有異同,他不知道要什麼,不是不要。而我是不要,無所謂什麼。
「我的優點那麼多?」
「是的,你簡直就是偶像劇裡的完美男豬腳。」
「因為有車、有房、有皮有臉?」
「看來你也不是很OUT嘛。」
「我只是假裝不OUT,你常常讓我對我自己的年齡產生質疑。」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極力想要證明「其實,我沒有那麼老的。」
「成理小盆友,其實你還是相當年輕~相當有活力~相當朝氣蓬勃滴~~」我非常善良地鼓勵肯定他。
他笑著拍拍我的頭。我知道我們都開始極力逃避這個寒冬夜晚,兩個人接近靈魂的談話所帶出的蕭索氛圍。他明白我對生活的無望裡其實已經盛滿了絕望,而我亦明白「看起來優秀」是他唯一的出路,只有繼續這樣,他才能微弱地證明他自己存在的理由。
「陳康緹,明天會怎麼樣?」成理看一眼療養院的大門,發動車子。
我半仰著頭望著窗外清冷的天空,伶仃的星星用一種巨大的悲憫看著我們,我突然很想知道人死後會變成星星的說法,有沒有科學依據。如果那不是童話裡騙人的,那麼我的媽媽和豆蔻此刻會看到我嗎?那麼她們是不是可以指引一個方向給我,讓我走出生活這迷障重重的怪圈。那麼她們是不是可以借助星座的力量,許一個明天給我。
成理要怎樣面對他爸媽離婚。
我要怎樣面對衛子更。
「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打算、計劃之類的字眼,被現實證明並不可靠。所以原地不動、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吧。」
束河敲門的時候,我還在跟周公討價還價。成理被門鈴聲擾了清夢,他十分不情願地去開門。
「啊!」是180分貝的詠歎調。
在束河這樣富有感情的尖叫聲裡,我想睡都很難。我打著呵欠從床上移動到客廳的沙發上,束河驚魂未定地說:「你們……這是……」
這是她跟我認識半年裡她第一次沒有用到感歎號,徹頭徹尾的用省略表達了疑問。我看著還斜靠在門口的成理,白色的背心,蓬鬆捲曲的頭髮和長長的眼尾,說不出的慵懶性感。他這是赤果果的誘惑。收回色色的目光,我對著束河解釋:「我和他,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是你們看起來……」
「親密無間,對吧?只是看起來。」我對自己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回答很滿意。直覺告訴我,束河對成理有暗戀的情愫。直覺也告訴我,這種感覺我不喜歡。但是如果一定要說我故意的,也行,我的確就是故意的。可是我也沒有撒謊吧。
我們的確親密無間。同居了二十多天。他看過我的果體,猜測。我鑽過他的懷抱,次數無法統計。共同睡過一張床,一次。
想到這裡,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們回來我家的經過。我可憐他,不想讓他在那個裝滿不怎麼愉快回憶的屋子裡渡過難捱的一晚,所以才提議來我家住。但天地明鑒,我們是分房睡的。
成理看著我們兩個莫名其妙的對話,揮爪去衛生間洗漱了。整個背影散發著一股優雅的英倫氣質。
而束河吞下對我和成理在同一間屋子裡的其他狐疑,開始說正事:「我打你電話不通,我上次跟你說過來找你的那個男生,今天又來學校找你了。」
「人呢?」還真有男生找我啊,奇聞。
「暈倒了,現在在我家。」她說完又急忙補充解釋:「我送他去醫務室了,出了點小狀況,只能先帶他去我那裡。」
「你不是搬回學校住了?」眼前分明就是高檔住宅小區。
「又搬出來了,租了這邊的房子啊!」悄悄的眼睛裡有躲閃,是不想被窺知的隱秘。
「這樣啊~~~」我用長長的尾音遮掩掉我的疑慮。
「他不告訴我名字,也不肯說電話號碼,但是他說一定要見你。」悄悄邊開門,邊說。
「帥哥呢?」我打量著精裝修過的小公寓,故作輕鬆地問。
可是悄悄的回答卻並不輕鬆。開臥室門的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地說:「康緹,他似乎有點問題。這也是沒能送他去醫務室的原因,他威脅我,如果我不帶他找你,他就說是我提供粉給他。你認識他嗎?」
認識嗎?
房間裡的空調溫度似乎有點高,我覺得自己渾身發熱,我緩緩走到床邊,衛子更蓋著薄毯睡熟得像個嬰孩。只是紅色的蕾絲顯得他原本蒼白的臉更加陰柔。如果17歲那年遇到的衛子更是個陽光男孩的話,如今已經快20歲的他,輪廓已在男孩和男人之間,他的倫敦背景,為他帶來與一般中國少年迥然不同的氣場,就連睡熟都散發著英倫情人的紳士與溫柔。
任何人少女都會認為他帥。任何少女都會對他沒有抵抗力。這個任何包括我自己。
我就那樣盯著他,我想如果我們中間如果沒有誤會沒有錯過沒有怨懟的話,他應該還是那個健康積極向上的溫暖少年。可是現在,他更像一個長期居住在英國不知名小鎮裡吸血家族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