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明真相的成理,或者是將剛才的場景理解為二女爭搶一夫的他,並沒有好臉色給魯迪和悄悄。他只是盯著我說:「我早說過,他不適合你。」
他這一句話五雷轟頂般砸在我和魯迪的耳朵裡。魯迪從沙發裡抬起頭,一臉恍然大悟,隨即整個人都陷入深沉裡去。我冷笑著看著他,「魯迪,我們分手吧。」
既然事情的真相被剖開曬在太陽底下,我那些內心裡陰暗的念想便全部無所遁形,也無需繼續遮掩。魯迪悲傷的神色在我眼裡延展開,可是那些難過是與我無關的,我的目的從來簡單——用他如海的悲傷去祭奠豆蔻的亡靈。
悄悄走過來,「陳康緹,你傻啊。」
成理戒備地擋在我面前,他寬闊的背影給人遮天蔽日的安全感,我內心裡被抽空的地方漸漸的湧出一絲絲情緒,分不清楚那是感激還是依賴,或者其它什麼。
我伸出手指輕輕地觸碰成理的後背,他轉過頭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
傍晚的陵園平添了幾分陰冷,枯黃的樹葉蜷縮在細窄的小道上,踩上去,發出吱吱呀呀斷裂的嗚咽聲。半個小時前,成理沒有任何反對地將我們從醫院帶到墓地來。我和悄悄坐在豆蔻的墓前誰也沒有說話。許久,她從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條同我一樣的祖母綠項鏈握在手心裡。她轉頭問我:「還記得她為什麼送我們這個嗎?」
我盯著照片上那個變成黑白的人影,重重地點頭。永遠都不會忘記,豆蔻從她的保險櫃裡拿出那兩條鏈子時說的那句話——從今往後,你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而那天,她考古的父親母親用E_MAIL通知她,他們已經在美國離婚了。在那之前,他們各自每個月從世界各地打撫養費給她,偶爾跟她視頻,亦或者買機票讓她去看他們。
他們從她三歲起,就將她留在蘭州的外婆家。給她最優渥的生活環境,給她幾個保險櫃的所謂「稀世珍品」的玩意兒。他們可以給她全世界,卻惟獨沒有給她「家」和「愛」。
豆蔻說:「我恨他們,可是他們竟然一點都沒有知覺。」
就連恨都無力的時候,愛是什麼便變得琢磨不透。他們終於放棄她了,那麼她自然也沒有必要再傷神費力地恨著他們。彼此解脫。
從那天起,她的世界裡,只剩我和悄悄兩個親人。
起風了,魯迪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披在悄悄身上,從醫院裡出來,他就恢復了往日的神態,臉上並無半點異樣。也是,我怎麼就忘記,他從來都是沒所謂的人。豆蔻因為看了一場他的演唱會而從祖國的大西北跑到杭州來找他,他不感動,無所謂。我要他做我的男朋友,他不問原因,無所謂。現在我告訴他我們分手,他坦然接受,也無所謂。
魯迪,我不知道我用寡情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是不是有點偏袒了他。也許無情更適合他。可是,此刻,他的眼神裡對悄悄的關切是真的。那裡還有溫度存在。
成理坐在離我三米的地方,我看著他的同時,他恰好也轉過身子望向我們這邊,兩個人目光的交匯點,似乎有什麼與平時不一樣了。可是哪裡不一樣了,我卻說不清楚。
我以為他知道我要讓魯迪愛上我的原因之後,會跟往常一樣說我蠢。但是沒有。他在搞清楚了整件事情的烏龍之後,對著再一次斷了胳膊的我說:「去看看豆蔻吧。」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懂得那一刻的我,知道我的心需要有所依附,總之我感激他。
成理的手機響起來,是那首感動全愛爾蘭的民謠Craigie Hill。我沉悶的胸腔突然因為這首曲子的輕靈而開始舒展。沒有人知道我在英國的時候曾獨自去蘇格蘭尋找過克雷吉山。
成理起身走到遠處去接電話,我小聲地哼起這首歌,悄悄靠在我的肩膀上,發生這麼多事情之後,我第一次心裡如此踏實。
也許是太累了,回去的路上我和悄悄都睡著了。到醫院已經是十點多的光景,我一進病房就看到坐在沙發裡的景延,腿上放著電腦。我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電腦都相約集體自殺,那麼景延一定也會與它們共赴黃泉。沒有電腦,他的人生肯定得英年早逝。
他抬頭看一眼殘花敗柳的我,表情除了淡定還是淡定,但是語氣顯然透著不滿意:「都成這樣了,這麼晚還往外跑?」
我對景延很畏懼,每次見面都如履薄冰,生恐一步踏錯徹底毀了我的良民形象,而就在我小宇宙飛快思索怎麼回答他的時候,跟在我身後進門的悄悄一聲尖叫地衝向他:「景延,你這個卑鄙小人。」
人生果然是狗血澎湃的。不搞幾個狗血劇情,讓人折騰幾個來回,就好像不完整一樣。我完全不知道悄悄和我親愛的哥哥之間竟然還有交情。而成理凝眉的表情告知我,他同我一樣被處在莫名其妙裡。
倒是魯迪在身後輕聲歎了口氣:「不是冤家不聚頭。」
比起悄悄的暴跳如雷,景延在看清楚來人之後,仍然一派悠然自得,他在電腦上敲了幾個字之後,語氣生冷地說:「說我卑鄙的人多了。」
我用左手捂著胸口,就差一口血沒吐出來,我絲毫不懷疑,他剛剛敲電腦是在換簽名,內容大概是剛剛這句話的下半句:你算老幾?
我和成理兩個不明真相的圍觀者很快從悄悄的下一句話裡,知道了事情的起因,悄悄指著景延的鼻樑,怒髮衝冠地說:「把小巴黎還我。」
我聽到這句話,醍醐灌頂般清醒,原來魯迪的BOSS,小巴黎的老闆是悄悄。我拍拍自己的額頭,暗罵自己智商低了好幾寸,之前看到刻在木柵欄上的宋詞,我就該有所懷疑才對。
「是你自己要賣的。」景延合上電腦,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悄悄,他自身強大的磁場,給人無形的壓迫感。
「可是我也說了,不賣了。」悄悄絲毫不畏懼他。
「那你應該跟我的律師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他邁出去一步,企圖直接越過悄悄。可是悄悄從來就不是善罷甘休的人,在我聞到火藥味兒,準備阻止的時候,她已經直接動手了。
Oh,my god。動手推景延的女生,估計她是第一個。對他拳打腳踢的女生,她更是史無前例的排名No。1。而在動手動腳之後,自己昏倒,估計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在我們三個人對這急轉直下的劇情一臉茫然的時候,魯迪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前抱起悄悄。悄悄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外冒,她眉頭緊皺,緊咬著嘴唇。魯迪拔腿就往門外跑,低沉暗啞的聲音迴盪在空氣裡:「叫醫生啊。」
成理和景延迅速跟出去找醫生和護士。而我木訥地盯著樓道裡那一滴滴隨著他們的遠去而鋪展開的腥紅,它們刺眼的盛開在我眼睛裡,讓我無法呼吸。我蹲在地上看著它們,渾身發抖。不知道過了多久,成理站在我面前,他伸出手撥一撥我額前的碎發,輕聲說:「已經送去手術室了,醫生說可能會流產。」
我沒有看他,我把頭埋在自己的雙腿間,腿上的傷在張牙舞爪地撕裂我,可是我不覺痛。比起我心裡被今天諸多事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這些實在不算什麼。
成理蹲下身子來,他用手使勁的抬起我的頭,目光鎖定了我整張臉,「疼嗎?」
「不疼。」
「撒謊。」
我被迫盯著他的眼睛,醫院慘白的燈光裡,那裡倒映著另外一個人,不是我,不是成理認識的叛逆的,對這個世界不知所謂的迷途少女。那個人的臉上悲傷正在以千軍萬馬的姿態踏過去,看起來就像是需要依靠的人。「成理,我求你了,別管我行麼?」
為什麼下午不徹底一走了之呢?為什麼要回來見證我的難過和悲傷,問我疼不疼,逼著我承認我的弱小?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與旁人無關,不是嗎?
「不行。」成理斬釘截鐵地回答我,然後打橫將蜷縮成一團的我抱起來。在意識到我要掙扎的時候,補充道:「你不想再斷一隻胳膊的話,最好老老實實的。」
結果那個晚上我都老老實實了下去。他抱著我坐在手術室的門口,等著那盞「手術中」的燈熄滅下去,當醫生出來說:「人沒事兒了,孩子沒保住」的時候,我已經沉沉地陷入睡眠中去。成理的懷抱像一個搖籃,我在搖籃裡做夢了。
夢裡天色暮靄,厚重的雲層透出幾縷昏黃的光線,像舞台上的追光,在我的眼簾上延展出漣漪的圈。它們漸漸逼近我,然後在我的瞳孔裡幻化出一張張交叉重疊的面孔。
我看到景延,他像一個古老國度的王子,遠遠地站著打量我:「你確定你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