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維持著風度瞎聊,絲毫不像電視裡的情敵相間。我默不作聲地站在許子望旁邊打量程嘉南,回想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光在他身上雕琢了太多太多,如今的他之於我,更像是一個陌生人。說什麼地老天荒,可誰知我們都在變。時間是海,將我們推向兩岸,距離那麼遠。
許子望忽然說:「我們該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好的。」他並沒有一絲不捨。
但我剛轉身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小寶。」
那聲音像來自天際的召喚,那麼遙遠那麼輕微。我回過頭去,看到他伸出手來,似乎是想要摸一摸我的臉。但那個動作在半空中停止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般,整個人定在那裡。他的手指離我最多十厘米遠,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手指的溫度,只是他沒有再向前。
就好像某些感情,被壓抑著收回,被痛苦地蒸發。
我們凝視對方,許子望在一旁看著,然後他笑一笑,對許子望說:「好好照顧她,再見。」
接著他轉身走了,我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就像上一次,或者上上一次。究竟是第幾次我面對著他的離去?但若說這一次有什麼不同的話,那便是我在他的背影裡看到了過去。我看到我十四歲的那個夏日,看到他把門打開一道逢時露出的眼睛;我看到我們坐在巷口吃拉麵時的情景,他叼著煙,瞇著眼睛說:「小朋友,跟我在一起會變壞的」;我看到他狠狠打來的一巴掌,眼睛裡如同火焰般的怒氣,那一次我激怒了他,他不是一個容易被激怒的人,但我做到了;我也看到了我們離得最近的時刻,我們躺在床上,外面下著雨,我聽著他的呼吸聲入睡;我看到他說「比如我對你的喜歡」……他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呢?喜歡過多久呢?如果喜歡,又為什麼離開?
而這些問題剛才沒有問,那麼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我有很強烈的預感,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從此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他已經穿過了馬路,一輛巴士經過,之後他就不見了。我很想大叫一聲他的名字,大聲跟他說「我愛你」,但我忍住了。在忍的同時我的心開始劇痛,像被人拿一把刀狠狠地插進去,轉動幾下,再撒上一把鹽。還不夠,還要把刀拔出來,塞一堆釘子進去。那鮮紅的心,稚嫩的心。我看過的最殘忍的手段都不足以形容那種痛,那種痛根本沒有具體形式,卻無處不在。
我鬆開了許子望的手,摀住胸口蹲了下來,許子望靜默地望著我,等我抬起頭時,早已滿臉是淚。他有剎那的失神,接著將我擁進他的懷裡。
我號啕大哭起來。
你可以不相信鱷魚的眼淚,但你要相信一個女孩的眼淚。因為似是而非的愛情,這淚水變得清澈透明。
程嘉南,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愛你了。有些東西就像這場雪,很快地來,很快地走,積累再深,太陽一出也會化掉。我們最終都敵不過時間。
可是愛過你之後,我又怎麼可能去愛別人?我不過只有一顆心,全部送給了你,你揮揮手,不帶走。我彎下腰將它拾起,想要重新裝回原本的位置,卻發現那個位置已經結了疤,什麼也放不進去了。
後來我又見到了西西,是2008年,我爸非要看奧運會,我就陪著他一起來了。晚上他在酒店裡睡覺,我去了後海想要喝一杯,卻發現Nirvana酒吧早已不在了。這時的後海早就是另一番模樣,像跳蚤市場,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吆喝聲。我站在河邊閒閒地點了支煙,忽然有人叫我:「小寶?小寶是你嗎?」
我轉過頭,看到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左邊臉頰有一道很長的傷疤,但並不可怖。我好奇地望著她,她尖叫起來:「我是西西啊!還記得嗎?曾經nirvana的西西!」
「西西?你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驚訝地叫了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整容了。」她說。她的普通話已經講得很好,帶著京味,絲毫看不出是在國外長大的。我問她:「為什麼?」
「說來話長,走,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說!」她拉著我朝外走,經過煙袋斜街,拐進了一個小胡同。那裡有一家開在四合院的酒吧,我們坐在院子裡,要來了啤酒。我始終盯著她臉上的疤看,她指著那條疤道:「就是因為這個,程嘉南當初才突然離開北京。」
這件事是真的說來話長,遠在側子打算跟程嘉南分手的那一年,程嘉南就已經認識了西西。側子要走,他雖然不捨得卻也不得不放手,再拖下去對兩個人都沒有好處。但他總覺得虧欠了側子一點什麼,他知道側子喜歡錢,就想辦法去借錢。山羊是nirvana的常客,西西知道他是放高利貸的,便介紹他跟程嘉南認識。程嘉南從他那裡拿到了錢,卻背下了債。那債始終無法還清,因為他賺錢的速度從來都跟不上利息的腳步。西西看到程嘉南那麼辛苦,就去同山羊求情,山羊答應了,條件卻是讓西西跟他在一起。
這些事我知道其中一部分,但不知道剩下的部分。西西說:「當時我的確是蠻喜歡山羊來著,就答應了他。但他嫉妒我跟阿南關係好,他堅決認為我們兩個是一對狗男女。他打我罵我,我也都認了,誰讓我愛他呢?可是阿南看不下去,他去找山羊理論的時候兩個人打了起來,最後連刀都抄了起來。我去拉架,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她指了指臉上的疤道:「那時候比現在還恐怖,我滿臉是血,山羊揚言要剁了阿南,我怕極了,跟阿南兩個人連夜逃到了浙江,我在那裡有朋友,可以照顧我們。」
我聽得津津有味,像是看冒險小說一般,問:「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