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浙江後我痛不欲生,你想像不到我當時的臉有多可怕。阿南一直陪著我,他覺得是因為他我才變成這樣。我想了很久才決定要整容,但整容並不便宜,阿南那一年幾乎什麼都做,只要能賺到錢就再所不惜。他一天最多睡四個小時,我都看不下去了,跟他說沒關係的,但你也知道,他這個人倔得很,根本不聽勸。」
我點點頭,重新拿出一支煙點上。側子結婚那天我見到的他的確是很狼狽,身上的衣服舊得不成樣子,我知道他在吃苦,但沒想到是因為這個。
「後來終於攢夠了錢,我就去了韓國,不過傷太深,不太好弄,就只能是現在這樣啦。」西西笑了起來,只有在笑的時候我才能找到一點點她過去的影子。我跟她碰了碰杯子,在炎夏喝啤酒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們整整喝完了兩打啤酒,兩個人酒量都不差,就這樣如同巨鯨一般坐到12點。最後西西還是醉了,她拉著我的手說:「小寶,阿南還是很喜歡你的。」
我默然,如果喜歡,就不應該獨自去承擔這些事情,如果喜歡,難道不應該告訴我一聲嗎?
「不過他一直都覺得你跟著他會很辛苦,所以他還是放棄了。你知道嗎?他在浙江的時候很受老闆賞識,居然做到了經理的位置!他工作的確很賣力,好好培養一下也是個人才,所以他去找你了。」
我抬起頭來,西西繼續說:「可惜那個時候,你已經跟別人在一起了。」
「只是在一起而已,他也還是有機會的。」我想起許子望來。
「不,他說你愛那個人。」西西笑了起來:「小寶你也許不知道,你愛一個人,根本藏都藏不住。」
「是嗎?」我皺起眉頭:「怎麼會?」
「眼神,你的眼神從來都不肯出賣你的心。」
我怔住,是嗎?你會覺得那個時候我愛許子望嗎?而我竟然還一直以為我們只是互相安慰而已。
突然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可笑之極,我哈哈大笑起來,西西醉眼朦朧地看著我,也跟著我笑。我們像兩個女瘋子一般,引得周圍的人都朝我們看。一個外國人用瞥腳的中文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Nothing。」西西說。
Nothing is funny,沒有什麼是好笑的。
笑夠了,西西才問我:「那麼,你跟那個男孩還在一起嗎?」
「沒有了。」我搖搖頭,她問原因,我說:「運氣不好。」
如果不是因為西西,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感情跟運氣的關係。與程嘉南的最後一次相見,他認為我愛上了許子望,而許子望卻發現我還在愛程嘉南。西西說我的眼神不肯出賣我的心,那麼請問,我的心究竟在愛著誰?
也許愛就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想起有一次許子望困惑地問我:「小寶,難道我們一輩子也逃不出過去嗎?」
「我不知道,」我說:「可是為什麼非要逃掉呢?難道過去不是現在的一部分嗎?」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有潔癖的人,想要清理掉內心所有雜亂的事情,像打掃衛生一樣把所有的東西都丟出去,最後只剩下一個空房子。」
「可是……如果沒有舊的東西,房子又怎麼空下來呢?就像如果沒有過去的我們,我們大概也不會成為現在的我們。」
這大概是哲學問題,我們討論了很久也沒有討論出結果。那時候我們的相處就已經出了問題,他不再像以往那麼溫和,開始常常煩躁、不講道理。我們常常因為小事而爭吵,如果這種爭吵就是所謂的「相愛的煩惱」,那麼還是不要相愛好了。
又一次爭吵過後我問他:「你究竟想怎樣啊?」
「對不起,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好過。
我歎口氣,打開門向外走去,下樓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側子打來的,我接起問:「哎呀,你竟然有空打電話給我?今天不用做孕婦運動嗎?」
她懷孕之後開始按照醫生的囑咐做運動,這件事時常被我拿來當笑柄,每次都遭到她的訓斥。但這一次她沒有訓我,她靜靜地說:「小寶,訂最快的飛機回三城。」
「怎麼啦?你生了嗎?」我說:「明天要考英文,我走不開,什麼事這麼急?」
「先別問了,回來再說。」她的聲音非常冷靜,我覺得有一點奇怪,側子平常說話並不是這樣的啊,難道是因為要做媽媽了的緣故?
突然我定住,問:「我爸他……」
「先回來好嗎?」她的聲音又輕了一些:「小寶,別胡思亂想,你爸他……他沒事。」
我掛掉電話迅速向外跑去,我爸是我的最後一道防線,所有的人都可以出事惟獨他不能,所有的人都可以離開緯度他不能。噢我親愛的老爸,他不可以出任何問題,否則我真的支撐不下去的。
在候機的時候我接到了許子望的電話,他說:「小寶,也許我們真的不合適。」
我靜默,他繼續說:「我們都不是好演員,我無法再繼續扮一個體貼的男朋友,是因為我已經愛上了你。我沒有辦法接受你心裡裝著別人,所以如果什麼時候你忘記了程嘉南,再聯繫我。」
「我不會忘記他的,」我說:「但我也不會忘記你。謝謝你這段時間肯陪我,再見。」
我關掉了手機,大廳裡的廣播響起,我朝入口走去,經過垃圾桶時遲疑了一秒,還是把手機扔了進去。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機,用了三年,已經很舊了。但是手機可以換,別的卻不可以。
我的靈魂跟我的心,已經用了整整二十一年,我可以換新的嗎?
如果不可以,我又該怎樣忘掉過去?
我爸的那輛奔馳並不如傳聞中那麼好,跟出租車相撞時竟然被出租車撞扁,這實在很像一個冷笑話。我爸的腿被卡在座位與方向盤之間,也不知道夾了多久,等救護車趕到時雙腿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功能,也就是說,他殘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