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裡愛你,而地平線徒然地隱藏你。在這些冷漠的事物中,我仍然愛著你。
這是聶魯達的詩,我最喜歡的一首,每次看到都覺得愛既美好而又憂傷。而寫在這個位置又是多麼的應景,我在這裡,在三城,在你曾經在的地方,在我們相遇的地方,在我們告別的地方。我始終都在,始終都愛著你,只是你不肯回來。
不回來也罷,只要你快樂。
只是,你快樂嗎?
我忽然覺得,我們的距離又遙遠了一些。這麼多年我都努力地走近你,而你一次又一次地離開。你大概猜不到這一年我身上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情,這些事情對我來說意義深重。金枝的死讓我明白強扭的瓜不甜,母親的離開讓我知道光有愛兩個人也不會長久。我在默默地長大,不聲不響地改變。就如你的經歷我沒有共同參與,其實我的成長你也不在場。
我們就像是隔著時空的人,錯過一次,錯過兩次,終究是會錯過第三次的。
許子望走過來,在我身後微笑著望著我,我轉身的時候接到他的目光,突然怔了一下。他大概就是就是我生命中美好的部分,而程嘉南負責的卻是憂傷的那一部分。傷感令人難過的同時又讓人清醒,所以我們才會沉溺其中。生命中那麼多美好的事物,那些開在路邊的野花、那些形狀漂亮的雲、那些讓我們快樂和幸福的人……為什麼我們不把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呢?
我為什麼不試著去愛彼此呢?
突然我忍不住走過去輕聲問他:「許子望,我可以愛你嗎?」
他笑了起來,答:「求之不得。」
我們緊緊擁抱。
在心中默念三千遍「我愛許子望」,念到最後連自己也信了,彷彿是真理一般。走在路上我們始終手拉著手,即使不說話也覺得很安心。風忽然大了起來,我停下,將頭埋進他的胸口。他打開衣服將我整個人包了進去,我抬頭看他,他低頭吻了我一下,我們都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大概是我們最幸福的一刻,空氣裡滿是甜蜜的氣息,風和雪都進不來,旁人也進不來,我們獨自擁有一個小世界。那個世界真的很小,只有我們兩個,但其實也足夠了。
也許一直走下去我們就可以擁有童話般的結局,我對此深信不疑。只不過童話之所以是童話,是因為故事結束得恰倒好處。生活卻不可以,生活是一部永遠都拍不完的電影,平靜之後還有起伏,美好之外仍然佈滿陷阱。
不久之後,程嘉南再一次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和許子望的故事便是在那個時候戛然而止。
我最後一次見到程嘉南是在2006年的3月,忘記了具體是那一天,但如果那個時候你在北京應該記得,原本晴朗的天空,在下午兩點突然下起了大雪。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大的雪,如同紙片一般飄落下來,頃刻間就覆蓋了整片大地。那時樹枝已經開始抽芽,前幾天還聞到春天的氣息,一眨眼雪就下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愣住,停在路邊抬頭看著天空。我跟許子望約好去一家新開業的火鍋店,見面的時候兩個人都帶著欣喜的表情:「竟然下了這麼大的雪,真神奇啊!」我說。
「瞧你,都快變成聖誕老人了!」他幫我拍掉肩膀上的雪花。
我抬頭問他:「你說,是不是有什麼莫大的冤屈?」
「也許是因為我又要請客,老天看不下去了。」
我大笑起來,錘了他的胸口一下叫道:「好吧這次算我的,我請你!」
我們手拉著手向前走去,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他穿著黑色的大衣,理著平頭,圍著一條煙灰色的圍巾,看起來沉穩了很多。他一直看著我,忽然微笑。那個笑令我頓時血液凝固,幾乎一動也不能動彈。我無數次地幻想過我們的相見,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鎮靜,要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而真正見到時卻不是這麼回事,因為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能控制我的,或許只有你。
許子望放開了我的手,我遲疑著,終於邁出了第一步。雪在地上堆積了薄薄的一層,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發現鞋帶不知什麼時候散開了,上面佈滿污泥。我在想第一句話要說什麼呢?我要怎樣才能鎮定地跟他打招呼呢?為什麼他總是可以突然地離開又突然地出現呢?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呢?
想著想著我幾乎都快要哭了,而他已經近在眼前。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抬起頭來,幾乎是用盡混身的力氣擠出一個類似微笑的表情,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的聲音在顫抖,雖然很輕,但我相信他聽出來了。他揚了揚嘴角道:「來跟你告別。」
「你要去哪裡?」我問。
「土耳其之類的地方。」他說。
「去做什麼?」
「做生意,有朋友在那邊,說錢很好賺。」
我看著他,在腦海裡搜索「土耳其」三個字,卻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知道那個地方不在中國,但是是在中東還是歐洲?
他問我:「你還好嗎?」聲音很輕,像是怕碰到什麼似的。我點點頭,他看了看我身後,似乎很滿意地笑了一下。後來有一段時間的靜默,我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僵立在那裡細細的打量他,他已經老了,仔細看就會發現臉上的細紋。他的笑容也不再放肆,遙想他最初的面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充滿活力的表情,突然充滿陌生感。這是一張充滿疲倦的臉,一張妥協的臉,一張被生活折磨過的臉,而不是我愛過的人的臉。我愛過的那個人,他擁有全世界最大的力量,他永遠快樂十足,天不怕地也不怕。我愛的那個人他是一個戰士而不是一個俘虜,我愛的人是一隻帆船而不是固守一片疆域,我愛的人可以照亮整個世界,而不是被整個世界的灰暗吞沒。
我愛的人不是他。
或者說,我已不再愛他。
雪還在下著,經過我們身旁的人都步履匆忙,這是北京,時間從來都不等人。我想起許子望還在等我,回頭望了望,只見許子望已經朝這裡走了過來。他們像老朋友那樣打招呼:「嗨,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還好,你呢?」
「老樣子,沒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