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瘦小的身型,精緻平整並略微滑稽的蘑菇頭,皮膚異常白皙,大眼睛下面有一顆類似脂肪粒的東西,又像是一滴永遠不會消失的晶瑩淚痣。她就像好萊塢科幻大片裡的未來女戰士而且還是那種有些遲鈍還來不及數據升級的機器人,並且這個女戰士機器人滿身上下都是來歷不明的傷口,創可貼橫七豎八地掛著。不得不承認,那一幕超有喜感。
想著想著我就笑了。
她有所察覺地側頭看過來,呆板而冷淡地望向我。對視的幾秒裡我竟一時不知所措起來。見我沒說話,她又低頭繼續做著手中的事。然後我把目光轉過去,順著她細小的手臂一直抵達修長潔白的手指,十指間嫻熟把玩的是一個很舊的魔方,五顏六色的表面早已退卻了光澤,塑料材質上的邊邊角角上還因頻繁摩擦起著細微的絨毛。
她玩得很快,不停地打亂,重組,再打亂。
那一刻我真的給嚇到了,明明呆若木雞的一個人,為何玩魔方的速度卻能如此之快。有多快呢,可能我才眨一下眼,她手中的魔方已是整整齊齊的六面顏色了。而手指移動的頻率幾乎是我肉眼所看不清的!
那樣想著,心中不禁燃起了強烈的探究欲。
「喂,那個玩意?讓我瞧瞧。」終於,我還是指著她手中的魔方挑挑嘴。
她偏過頭,迎著陽光露出精緻而光潔的鼻尖。
「不行。」很久很久後,她拒絕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弄壞了我賠就是。」
「……」她仍舊搖搖頭,似乎不願再爭論了。
下課鈴聲適時響起,她立馬將魔方塞回口袋,抓起書包沿教室後門離開了。不一會,我在窗戶旁看到了她獨自一人經過操場的身影。空曠的綠茵草地上,女孩的水手襯衫顯得格外純白,視線之中慢慢變成突兀而單薄的一點。
大概,她又要逃課了。
我記得那年,時值初夏,已經到了需要打開空調卻也得蓋上被褥的尷尬天氣。冰箱裡的可樂和啤酒永遠不夠喝,後院則會時不時傳來隱約的蟬鳴和蛙叫聲。晚上我變得失眠、多夢,驚醒後會發現徹夜未熄的霓虹燈影透進了房間,將我佈滿細汗的皮膚染成古銅色。
一個很普通的清晨,我突然就不想去上學了。
「停車。」車開始半途時,我喊住司機。
「這樣曠課不好吧。」司機踩下煞車,嘴上卻猶豫著。
「沒事的,總比把人打傷讓我爸去付醫藥費強。」我提起籃球袋下車了,離開前不忘補上一句,「晚上不用來接我了。」
剛甦醒的城市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街道被灑水車沉穩地碾過,大片潮濕的路面反射出酒紅色的跳躍光芒。而我依舊習慣性地弓著腰,睡眼惺忪地散漫遊走。後來我去了一個被廢棄的籃球場。球場屬於某個即將拆遷的單位小區,龜裂的水泥地縫隙裡長滿了雜草,球框也很孤單地只剩下一個。我站在罰球線上不停地投球,不中,投球,又不中。
不一會我就累了,坐下來點煙。才吸兩口,就被嗆得咳嗽皺眉。
然後我有些難過地思考起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麼?除了每天想盡辦法惹父母生氣,自暴自棄地不放過與身邊每一個人打架的機會外,似乎什麼都沒幹。就連曾經那麼熱愛的籃球,現在摸在手上也是冰冷而陌生。
這樣一個時間點上,我很自然地想起了絲。幾星期前乾脆拒絕我的冷淡女孩,現在肯定也在毫無感覺地曠課的女孩。她可能正在各種公共場所盡情玩耍,或者在街道的某一處匆忙行走,但也可能像我一樣,蹲在快要被遺忘的城市一角發呆,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
腦海裡生出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絲,會不會與我一樣?
很多年後,我還會為這個自作主張的想法而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來不及追尋原因,它早已活生生地將我推入了一場滿是傷痛和泡沫的時光中。
那年,我十六歲。
決定認識絲。
第二天,我想到要找的第一個人便是學習委員凌婭婭。
儘管轉學後的這些天裡我基本都在睡覺,但對於班上的同學還是略有瞭解。據說凌婭婭家裡很有錢,學習成績也很好,她還經常和班裡大部分女生打成一片,一起研究新上市的名牌化妝品、包包以及各種減肥茶。這樣的女孩很難得,更難得的是,對於學校的一些八卦傳聞她也總是非常踴躍地站在最前頭討論,就像一個江湖百曉生。因此我猜她肯定會知道絲。
下課後,我找到了她。她正和幾個女生靠在走廊上曬太陽,一邊吃著零食一邊朝樓下打籃球的男生揮手,她有一抹很好看的金色長髮,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在單調的校園之中顯得她那麼與眾不同。況且,能無視校規而不被處分的人在學校也不多見,這本身就是一種優越。
「凌婭婭。」我猶豫了下,還是喊道。
「悅君,找我有什麼事嗎?」見到是我,她顯然有些意外
我彆扭地皺了下眉,並不習慣一個初次聊天的人這樣親暱地稱呼我。悅君。況且一直以來,我都非常討厭自己有一個這麼女性化的名字。
「那個,絲,你熟麼?」短暫的遲疑,我開門見山。
「絲?」女孩想了想,笑容依舊甜美地掛在臉上,「喔,就是經常曠課的那個女孩麼?不熟耶。」
「她似乎很少來學校,你知道她多少,都告訴我吧。」
幾個女生面面相覷,小聲議論了下。
最後還是凌婭婭開口了:「嗯,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她爸爸在她很小時候就車禍死了,她媽媽是個……」她停頓下了,「是個妓女……她渾身上下的傷應該是讓她媽媽打的吧。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真可憐,但她性格很怪大家都不怎麼願意理她。其實我也很想和她做朋友的……」
「喔,這樣……」我打斷了,只是單純不願再聽下去。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瞭解她,不過你要是還想知道絲的事情,我可以幫你去問的。」
「不用,謝了。」
多天以來巨大的好奇,卻只換來一個不堪入目的真相。絲,生長的家庭真是這樣的麼?轉身離開時,我突然又想起了她低頭玩魔方時那張專注的臉,胸口劃過了一絲微小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