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司機沒有來接我。
我潦草地結束衛生值日,正想離開時卻被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堵截在教室。為首的少年高而消瘦,留著很長的紅色頭髮,後腦勺高高翹起的辮子張揚不羈。他瞇著一雙沒睡醒的眼睛打量著我,然而我能感覺得到他遠沒有外表那樣溫和。
「李,悅君?」他朝我揚了揚下巴。
「嗯。」
「哈哈,真像個娘們名字,長得也很娘們嘛。」我發誓,如果換做是別人我早衝上去揍他了,但是不知為何這次我卻出奇的鎮定。
見我沒說話,他走上前攬住我的肩膀,並將我帶到了牆角。身後幾個男生也順勢圍了上來。還有一個則識趣地將教室門關上了,看來我今天不能完整離開了。
「小子,前幾天被你打傷的那個人是我小弟,你知道麼?」紅髮少年挑釁地問道。
「我不記得了。」我懶懶地答道。況且我是真沒有印象了,轉學這些天惹下的人也不少了。在我眼裡,那些人每個都長得很相似——一副欠揍樣。
「是麼!那我現在就讓你長長記性。」
「你叫什麼?」我問道。
「枷林。」
「枷林?名字也很娘們嘛……」我以牙還牙。
「崩!」話未說完,就被他揪著領子狠狠頂到了牆上,後腦勺撞得一陣發麻。他的力氣非常大,彷彿下一秒就能將我高高地舉起來。
「你知不知道這樣跟我說話很危險!」他的臉快速沉下來,像一條豹子。
我喘著粗氣,卻仍舊輕鬆地笑著:「要動手麻煩快點,我趕時間。還有,今天你要沒弄死我,總有一天我會弄死你。」
對峙不算太長。
可能眼前少年真的很凶悍暴戾。但他卻不會知道,對於一個成日渾渾噩噩生命只是用來揮霍的人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好怕的。叫枷林的少年最終沒有動手,而是退後開來。
接著他點起第二根煙,揮揮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不一會,教室裡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沉默片刻,他將嘴裡的煙取下遞給我。陽光打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黑色側影下是深邃的眼窩,裡面彷彿藏著說不盡的故事。當然,我並沒有興趣。
我遲疑了下,大方接過來。
「其實我今天來找你,並不是為之前那點破事。」少年又說。
「是麼?」
「我聽人說,你似乎在到處打聽絲。我是來警告你的,別靠近她。」
「為什麼?」一瞬間我整個心都懸了起來,外表卻強裝著無所謂。
「不為什麼!李悅君,我不管你是不是什麼局長的兒子,只要你敢碰她,到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滅了你。」枷林留下這一句狠話,冷冷地消失了。
教室裡再次只剩下我一人,被勒的胸口還疼著。我迎著窗外暖紅的夕陽皺緊了眉,淺淺地吸了一口煙。
枷林。高三。和我一樣,無所事事,喜歡打架。似乎在學校很有勢力。這就是後來我在八卦男口中所知道的全部。但是他當初那句警告對我卻毫無用處,相反,這讓我更加想要走近絲的世界。彷彿她那裡藏著許多我企及已久的寶藏。是什麼?我也不清楚。
彷彿必須靠近,才會明白。
後來,我就真的再撞見了絲。
我們相遇的地點是學校實驗樓附近的圍牆處。那個上午,我提著籃球袋輕而易舉便翻過兩米多高的障礙,雖然我大可直接從正門走出去,但我老覺得那樣曠課更沒有樂趣了。
輕盈落地後,我拍拍灰塵正要離開,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喂,幫忙。」
除了父親以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我使用這種命令的冷淡口吻。我轉身,幾米開外的圍牆上卡著一個女孩。
是絲。
命運總會出現大量的巧合讓你忍不住驚歎,在你努力尋找時一無所獲,可當你不經意地路過時想要的卻已在身邊。而那一秒,當我看到絲平靜如水的表情終因長時間懸掛在圍牆之上而皺眉時,我有一種不真實感。
就像上午十點的光線,迷離晃眼。
其實我有想過,如果當初自己選擇了無視,命運又會是怎樣?
我大概會順利畢業進入大學。仍舊是個沒有太多煩惱但也不曾太快樂的渾噩少年。然後時間長河裡,我終會慢慢妥協,慢慢長大,慢慢把曾經看得很重的孤單丟棄在一旁。我的臉上會出現需要經常修剪的鬍渣,我會每天穿上挺拔的西裝提起黑色的公文包,開車去父親安排的公司上班,與領導打招呼。有一天,我還會結婚生子,家庭圓滿,並在垂垂老矣的安逸午後想起曾經遙遠得就像是另一個世紀裡的那段時光,那次被我錯過的邂逅。
「喂,大膽跳吧。我接住你。」但說出這句話後我才明白,原來這一天自己期待很久了。
「……」
女孩猶豫幾秒,大叫一聲滾落下來,給了我一個沉沉的公主抱。
後來我才知道,接住她那一瞬其實一個更加沉重的份量正壓向我生命的另一端,那是一種我所不曾經歷過的美好風景,它的迅速闖入與抽離更像是一場災難,留下一片我遠遠承受不起的荒涼。
「可惡!那個保安明明收了我幾百塊,現在卻翻臉不認人了。」這是她從我懷裡跳下來後的第一句話。沒有感謝,沒有歉意。有的只是對學校門衛的怨恨。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轉身就走,直接忽視掉我這個救命恩人的存在。除了不爽外,我更多地感到無奈。你看,有些人就是不把你當回事,哪怕你曾覺得自己是多麼高傲。我跟在她身後,開始默契地順路。沿著校園背面的小山坡一直來到左邊的小巷。一路上彼此再沒言語。
直到絲發現自己停在校外的自行車輪胎給人放氣了,她才說了第二句話。
她說:「操!」
那一秒,她平淡的神情,呆滯而詼諧的語調,以及輕揚起的半邊嘴角,終於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還記得當時的小巷口滿是小販的叫賣聲,頭頂的天空被電線桿和屋頂切割成了各種破碎的形狀,陽光稀疏地打落在彼此隔開的距離間。而我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沒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