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尚東的昏迷沒有任何好轉。終於,他的父母決定把他經營的格子鋪專賣掉。收拾東西那天我有過去幫忙。他的母親在這短短的幾十個日夜裡已經憔悴得像個八旬老人。她抹著臉上止不住的淚,將一個紙盒子遞給我了。裡面裝著滿滿的樂譜。那是曾經我們一起創作的。
接過來的那瞬,我覺得我手捧的是一份還來不及珍重就已經跑掉的美好歲月。我羞愧地底下頭,最終連安慰和道歉的話也沒能出說就轉身逃離了。
然而就在這時,我卻看到了婭楠。
她橫檔在我前面時,正是午後。夏末的太陽依舊猛烈。她大概是跑著過來的,頭髮凌亂地披散著,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汗水。不等說什麼,她就衝上來拉住了我的手。明明她在劇烈地喘息,手心的溫度卻還是那麼涼。
「阿智,帶我走,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我突然有些恍惚,我真的不明白。為何此刻眼前的女孩還可以這麼無辜地出現在我眼前,央求著我,讓我帶她走。
可是,我們還能去哪裡?明明彼此都已萬劫不復。
「婭楠我問你,這十幾天裡,你人在哪?」我沒有感情地問道。
「我……」她停頓了下:「我和玉木軒去馬爾代夫了……可是,如果我不答應的話,他會一直追究你那天的事情,你可能會進監獄的……」
「那麼說,我得謝謝你呢?」我有些諷刺地笑了。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呆住會,彷彿不相信我會說出這些話。她一邊搖著頭一邊急地解釋道:「阿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但我現在沒有時間解釋太多。明天晚上七點,我會在火車站的第二候車亭等你,我們一起離開……」
「離開?去哪裡?」
「我,我不知道,但只要和你在一起,無論去哪裡都好。你可以帶我去廈門,或者去別的更遠的地方,就像你以前說的,帶上你喜歡的人,一起走。好不好?……」她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真的不管了,不管了!我要你好好的,我要我和你在一起。記住,明晚七點,火車站第二候車亭,我會等你,直到你來……」
女孩上前輕輕給了我一個擁抱,擁抱的幾秒裡,她並沒有察覺我身體的僵硬是因為體內蘊藏著大把的腐朽悲傷。大概她不曾知道上尚東的事,不曾知道我們之間的裂痕遠遠勝過了愛與不愛的複雜。她只是在結束擁抱後,抹掉眼淚朝我笑著跑開了。
接著消失在晃眼的白色街角。漫天蓋地的矛盾思緒卻淹沒了我。
那晚,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和寂靜之中不停地反覆問自己:我真的還有資格這樣做麼,放下一切,帶著她離開?沒有答案。
再抬頭,天已破曉。
又一次,我來到尚東的病房。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安靜。平躺在潔白的床上。其實我真很不習慣這樣的他,我望著他靜謐的臉,彷彿下一秒就能看到他微微顫動的黑色睫毛,接著聽到他的聲音。然後他張開嘴朝我笑,笑的時候露出明明酷愛抽煙卻永遠潔白的牙齒。他說:阿智,走啊,喊上大家,去我家喝酒。
我等著,卻只有心電圖單調的「滴滴」聲。一個點一個點,仔細而嚴謹地砸落在延綿細長的寂靜之上。
然後,是模糊視線的淚水。
我告訴自己:看來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
手機這時響起了。
「阿智。」是她的聲音,我下意識地看下手錶:七點了。夏天的夕陽何時悄悄流進了房間,世界殷紅色一片,它的到來和離去就和碾過的命運一樣。
「……」我懦弱地沉默了。
「我以為,你會來。我一直相信,你會來。」那端的聲音平靜地可怕。
而我卻笑了,笑得那麼無奈。
「婭楠,你愛我麼?真的愛麼?」我問。
「愛。」
「不,你不愛。如果你真的愛我,早在之前你就可以選擇離開玉木軒跟我走。可那晚,你卻拒絕了。其實我也是今天才明白,就算有些相同的選擇如果出現在不同的時間,結果也會截然相反。你知道麼?那天婚禮上為了我們的自私,尚東變成植物人了!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現在只能永遠躺在病房裡度日了!而我又還有什麼資格帶著你離開……」
「……」這次,換她沉默了。
「你還不明白麼?一切,都回不去了……」我靜靜掛斷了電話。
那時的我,持著手中的傷痛,以為這就是所謂的珍惜和救贖。
直到後來才明白,我所斬斷的不是一個簡單的通訊信號,而是原本這一生剩下的真正還值得珍視的東西。命運是多麼可怕的規則者啊,當遍體鱗傷的你以為一切都已終結。當你決定放棄決定妥協時,你才知道,你依舊沒有做對,更大的殘忍和懲罰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