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兩個月過去了。這個炎熱的暑假接近尾聲。回憶一下,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抽煙、喝冰啤酒、以及宅在房間裡通宵聽音樂,看碟。白晝對我而言早已沒有了界限。直到有一天,尚東來找我了。當時我剛睡醒,頭還疼得厲害,十幾個小時前吞下的酒精還在胃裡翻江倒海,感覺直想吐。
尚東將一張鍍著金邊的請帖丟在我眼前。
「什麼東西?」
「自己看。」
我揉著脹痛的眼睛,粗略遊覽了遍。是喜帖,日期定在明日上午,我的樂隊是作為特邀嘉賓出席。而未婚夫妻的名字,生疼地出現在了喜帖的最中間——玉木軒,婭楠。紅色的細明體字殷紅了我的雙眼。
我剛想說什麼,卻「哇」的一聲吐了。
來不及消化的食物混合著胃酸和刺鼻的酒精一併傾出體內。此刻多想吐出來的是悲傷,可直到身體虛脫心卻還在疼痛後才發現,原來我是在吸食悲傷,吐出來的不過是青春的最後一丁點能量。
「有些諷刺,邀請我們的不是婭楠,是玉木軒。」尚東並不在意一地的嘔吐物。他點上一根煙,問道:「阿智,我們去麼?」
「去。」
這應該是我除了參加大學開學典禮之外穿的最正式的一次,我告訴自己,就算不是新郎也應該光鮮照人。
所謂堅強,就是得不到一份感情,至少要用驕傲的姿態目睹它完整的離去。
當天尚東的車早早就開往了婚禮地點,北區的一個基督教教堂。其實我知道,一個在教堂舉辦的西方婚禮儀式中,我們這種不入流的普通樂隊根本就是多此一舉。果然尋找了半天,我甚至不知道要將成員們安放在哪。但是這是玉木軒下的挑戰書,我不能退縮。我只是很抱歉,要牽連我的兄弟一起來丟醜。
最終位置定在教堂大廳的右下角。我在忍受了無數嘲諷的目光和議論後,終於贏來了新娘新郎。
婭楠穿著白色的長裙禮服,頭頂朦朧的紗巾,今天的她是那麼美麗,但卻並不開心。她只是神情落寞地低垂著眼,一手挽著裙角,一手被身邊的男人牽著靜靜地穿過中間的紅地毯。兩邊的花童開始撒花,而我分明看自己生命裡一些重要的東西在土崩瓦解,化成零散的形狀飄零著。
直到走到神父身邊,她都沒有發現角落的我。那個過程並不長,而一旁的我卻如同站在暗礁上經歷了長長的一生,無數巨浪朝我的胸膛拍打下來,一遍一遍。
音樂奏起,乾淨柔軟的光束從兩旁的彩繪玻璃中穿進來,神聖而莊嚴地打來了這對新人的臉上。他們微微揚起頭,等待著,等待著……
「玉木軒先生,你是否願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我願意。」
「婭楠小姐,你是否願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與他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
女孩微微揚起頭,臉上的靜謐到可怕的蒼白。單薄的嘴唇張合著,卻聽不到聲音。
她也在等麼。等著無可選擇中的某一種抗爭?
終於,那一刻我還是做出這個在內心演戲過千百遍的瘋狂舉動。
「我反對!」我大喊著,聲音響徹整個教堂。
所有人都詫異地回過頭,包括新娘。她那錯愕而驚恐的臉上,明明有著一絲欣喜。也正是這一絲欣喜,給了我更大的勇氣。如果每個人的生命只允許有一次瘋狂,那麼我的選擇在今天。
「我反對。」我繼續重複著,快速走近他們:「這位新娘愛的是我,我現在就要帶她走。」
婭楠已經淚水模糊了,她情不自禁地朝我挪動腳步。卻在這一刻被玉木軒死死地拽住了。男人大喊著:「保鏢呢,來人啊!快把這個瘋子趕走……」
我衝上前去拉住了她的另一隻手,握緊的那一瞬,我覺得我握住的是一生幸福的重量。來不及多想,一個高大的聲音從後面蓋住我。我意識到危險卻來不及轉身。就在這時大家都出現了,尚東狠狠將我身後的保鏢撞倒在地,接著翻滾扭打起來。
他大吼著:「還愣著幹嘛,跑啊!」
「可是,尚東……」
「你白癡啊!我們幾個一開始就是來幫你搶新娘的!我這輩子他媽沒幹過幾次瘋狂的事情,你就別管我了,快跑!」他繼續喊著。
正在我猶豫不決時,婭難卻突然掙脫了新郎的手。甩掉高跟鞋,反拉起我朝教堂外跑去。我一直記得當時圍觀的人群那些差異而不可理解的目光,黑壓壓地人群統統讓開了道。我們沿著紅色的地毯一直跑,一直跑。而前方的大門的光亮是那麼的刺眼。彷彿那就是命運的出口。
然而最終,我們還是沒能到達彼岸。
就要出門的前一秒,一根類似警棍的物體襲向我的後腦勺。只感覺眼前一陣盲色,接著栽到在地。昏迷前我還感覺到有人趴在我的身邊搖著我,她喊著:「阿智,阿智……」
聲音卻越來越遠。
我因為故意鬧事影響公共次序被拘留了五天,從警局出來後,接我的是小白和禹初。或許是輕微腦震盪還沒有完全恢復,否則為何當我聽到小白的話時,會是一陣眩暈。
小白說:「玉木軒和婭楠去馬爾代夫度蜜月了。」
「尚東呢?」我又問。
小白垂下頭,一絲不詳的預感蔓延至全身。
「我問你,尚東人呢!」我抓住他的肩膀,吼了起來。
「那天與保鏢毆打時,尚東不慎後腦勺撞到了凳角,腦淤血過度,現在還在搶救。醫生說,輕則短暫性失憶,重則植物人……」
只覺得身體有些失調。我努力想朝著對面的人吼,罵他別再胡說!但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耳鳴緊跟而至。腦海裡太多被封存的畫面一一湧現。某個夏天。尚東在經過一家琴行時看到了在裡面彈唱的我。待到一曲完畢他走了進來。一邊鼓掌一邊朝我友善地笑,接著有些小痞相地掏出了一根煙,點上。
——不錯喲,我是個業餘鼓手,有興趣組個樂隊麼?
那是我們的相識。至今,我還記得這聲音。
小時候最痛恨地就是跟著母親來醫院探望肺癌晚期的外婆,狹長的走廊上是晃眼的日光燈,以及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那時我並不清楚,每一次去探望都不過是更近一步地目睹外婆走向死亡。直到後來有一天,我才想起很久沒有探望過外婆了。我問媽媽:「為什麼我們不用去看外婆了。」媽媽那時正在廚房切菜,忙得焦頭爛額的她沒空搭理我。
「她死了。」女人輕描淡寫地甩下一句。
想著這些時,我已經推開了病房的門。
在這之前我曾試圖想起無數更加殘忍悲傷的事情來,這樣可以讓我面對眼前的事能表現的平靜。但我沒能如願,當看到尚東完好無損地躺在病床上鼻孔卻插著一根輸氧管時我還是不爭氣地哭了。我蹲在他身旁,大吼大叫起來。
「混蛋,你快起來。睡什麼啊,我們還有好多事沒做。我們不是說好了麼要去喝酒去泡女孩,去開演唱會。你現在就這麼睡了,以後誰陪我去兌現這些啊……回答我啊!你到是說話啊……」
「麻煩你安靜點!這裡還有其它病人!」外面的護士推開門不耐煩地叫著。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我摀住自己的嘴,卻還是遏制不住地哭泣和顫抖。我不停地說著,說給外面的護士,也說給眼前熟睡的尚東。
——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沒想到生命會脆弱得如同小丑手中玩弄的美麗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