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新的延唐,身體中似乎沒有一根玩笑的骨頭。
叫她嫂子,那麼,她要嫁給他的兄長--
她身子重又顫抖起來。延唐的兄長是延瀟,但,這個兄長呢?
她要嫁的,究竟會是誰?
延瀟……現在又在哪兒了?
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往來時的方向移動,一名新的家兵出現了。「茵香小姐,請移駕前廳,時辰快到了。」
跟在他身後的一群僕婢湧上來,簇擁著她往前走。
感覺身子蠢蠢欲動,手腳透出力道,全身筋血暢通,她從來沒有這樣充滿活力的感覺,好像一健步就能起飛。這是什麼道理?
她慣有的謹慎卻不讓她妄動,即使手心發癢,恨不得能抓起某個人來發拳試試。
她的身子,應該還是她的,不是嗎?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長長的指甲修整得完美有型,還染著淡紅色蔻丹,手掌肌膚柔嫩如嬰兒,她一怔,腳步差些緩下。
難道……竟連身子都不屬於她了嗎?
從來不知保養的她,又習慣下廚清洗,一雙手略顯粗糙,指甲也修得簡單,指甲油更是碰都沒碰過。這是她的手,還是別人的?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身體,卻有身不由己的可怕感覺;陌生的環境也就罷了,現在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忍受多久。
被半推半擁來到前廳,貌似延唐的男子已然高坐堂上,他的臉色不豫,湘音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一定不甚悅目,只暗暗祈禱蒼白的臉色不會洩漏秘密。
一名侍僕匆匆跑了進來,有些畏色地望了湘音一眼,才咚地在那男子腳前跪下來。
男子冷聲問道:「還是沒有嗎?」
那侍僕偷偷瞟了湘音一眼。「小的該死!」
「你死了對我有什麼用處?」
男子帶笑的話貌似安撫,卻讓那侍僕抖了起來。「小的、小的……二監堂大人--」
原來他就是如雷貫耳的二監堂嗎?湘音不禁喑吸了口氣。
忽然廳外起了騷動,湘音聽到半壓抑的低呼,聽起來像是「找到了」或者「回來了」。
男子倏然起身,廳外踱進一個更為修長的身影,湘音僵在那裡,那是延瀟--或者該說,是貌似延瀟的男子--
那風華絕代的面容已變得如此熟悉,每一個線條都在一夜之間刻畫在她記憶最深處,濃眉下那雙亮如明月的深刻眼眸奪人呼息,俊俏的頡骨和粉色薄唇又被絕對男性的下顎調和,渾身上下迸發出神秘的吸引力,那是可以教人窒息的強烈美感,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更何況是在他懷中醒來的她。
今晨那種初次真正見到他的震撼,此時重又攫住她,因為混合著熟悉感的,是一種奇異的陌生感。
是延瀟,又不確定那是延瀟……那身如同宮服般華麗的禮服,金紅相織,閃亮逼人,女裝時的嬌麗早已無跡可循,他的男性氣概甚至帶著隱隱的殺氣。
殺氣引她的心突地發冷,那身婚衣是無可錯辨的,他無疑便是將成為她夫婿的人。但他究竟是誰?為何他那比常人還要明亮的雙眼會忽然讓她覺得黝黑陰暗?
蕭大人……就是這個人嗎?
「大哥!」二監堂快步走下堂階。「你昨晚何時離開的?小弟以為你有什麼不測--」
湘音不禁轉眼看他,那語氣竟滿是討好。
「有些事要辦。都準備好了嗎?」
那種陌生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那與延瀟幾無二致的俊逸臉孔、冷酷無情,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美感。
延瀟曾是冷淡的,有時甚至是嚴峻的,但這種不帶人氣的冷血,是她從未感受到的。
他不是延瀟……她感到血液在變冷,她認識的那個延瀟已經走了,是她親自送走他的。
她別過頭去,無法再迎視那自從一踏進大廳便膠著在她身上的眼神。
從前看見他時身軀的疼痛已不再,但現在她的心在緊縮,緊得幾乎是疼痛。
「我在問你話。」他重複的話語讓一旁的人膽戰心驚,靜得沒有呼吸聲,她冰冷的血卻不知為何忽然熱燙起來。
「若我說還沒有,又該如何?」她回頭迎視他,聲音注入了一絲尖銳。
廳上進出壓不住的驚喘,一旁的二監堂臉色沉了下來,貌似延瀟的那個男人卻仍如堅石般面無表情。
二監堂眼珠轉了轉,忽然又笑意盈盈,卻是毫無暖意。「茵香小姐方才是怎樣對小弟保證的,難道這麼快就食言了?」
「我只說會嫁,可沒說我會歡天喜地、感激涕零地嫁。穿上這身可笑的衣物,已經是我的極限了。」她硬聲道。
「茵香小姐說話算話,很好。」二監堂挑了挑嘴角。「大哥請先上馬,小弟馬上將嫂子抬上轎。」
蕭大人冰冷的眼神仍似不願放過她,好一晌只是瞅著她,看得她幾乎招架不住。
「我自己來。」他忽然說。
她看著他跨近一步,她差些後退一步,但體內有什麼阻止了她,她揚起下顎。「蕭大人是在擔心什麼?」
「你。」言簡意賅,卻讓室內張力不降反升。
她還想再反擊回去,他來到她跟前,她心中警鈴大作,而他已經毫不猶豫地動手了!
她沒有看清他的動作,只感覺左手腕被狠狠握住,她吞下一聲驚呼,身子卻本能地反應。她沒有試圖扯回手腕,反而更貼近他一步,右腳掃向他左小腿,這一踢帶著狠勁,虎虎生風,只聽見婚衣尾端撕裂之聲,眾人均驚叫出聲。
二監堂已穩不住笑容,臉色變得難看,上前一步又止住。
她驚異於兩人相觸時巨大的氣流,她出招絲毫不客氣,卻明顯感覺到他以內力吸收大半的撞擊,她只退了一步,他卻退了兩步,終究放開了她的手腕。
她腳端吃痛,有些狼狽地吸了口氣,表面上他好像輸了,被她成功掙脫開來,但他連個表情都沒有,似是不痛不癢,巨大的內力相交之下,勝負立分,外人卻是看不出來。
「嫂子!大哥千辛萬苦帶回的婚衣--」
蕭大人卻截斷他,仍盯著她。「你是要自己上轎,還是再踢我幾腳試試?」
她咬緊牙。這樣她就怕了他嗎?但他無情的語氣帶著百無聊賴,讓她自覺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你再動一次手,我一定奉陪到底!」她恨恨地轉身朝外廳走。
他緊跟在她身後,眾僕婢也疾步上來,引領她往前院去。她忽然感覺頭上罩下某個物事,正要閃開,手腕又被他拉住。
但這次他的手輕柔未使力,她輕易便掙開,忽覺眼前一暗,原來是頭上被他罩上了大紅頭巾。
她停下腳步,雖然未失方向感,她卻不願貿然前行。一名小婢立刻挽住她的手,簇擁著她往前。像是眾人發現終於等到新人,從外頭傳來歡呼聲,接著鼓樂齊響,震人耳膜。
她就這樣上了轎,四周像有上百人齊行,她腦中飛過無數問題,卻無人能解答。
她究竟是誰?
方纔那場交鋒,根本不是禹湘音做得出來的事!
她有家人嗎?就這樣嫁過去了,那樣冷血、甚至不惜對新婚妻子動手的男人……那個蕭大人,為何竟與延瀟如此相像,甚至他弟弟,那個二監堂,竟也貌似延唐!
問題太多,心思太亂,轎程卻太短。外頭一聲大喝,轎子停下,鑼鼓聲更響了,簡直要震翻天。
湘音被人扶下轎,頭巾之下她只能看見自己的雙腳,她不禁要苦笑--古時的新娘都是這樣,因為什麼都看不見,只好被牽著走,如果不想鬧革命,就只能乖乖認命?
真的、真的很想豁出去,就這樣跟那個姓蕭的拚命!體內竄湧出的怒氣和決心是她一點都不熟悉的,她甚至不確定是來自於她--
她若反抗,要改變的究竟是她自己的命運,還是那「茵香小姐」的?
那兩人不是她所認識的延家兄弟,那她呢?她還是她嗎?
她被萬般小心地扶過幾層門階,又上又下的,終於被示意停下腳步。
「萬丞相!」眾人高呼,接著是跪倒的聲音。
湘音也被拉跪在地,心狂跳。
「丞相專程蒞臨,屬下惶恐。」蕭大人低沉的聲音傳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笑下。「蕭弟,大喜日子,你也變得多禮啦?你什麼時候對我行過禮了?我得找人畫下這個奇觀。」
「丞相若知道我有多心急,便不會這樣取笑了。請主持吧。」
萬丞相笑得更開心了。「我改日一定要好好認識這個茵香老闆,竟讓無人可近的蕭炎急成這樣,一日內便辦成親事!外人還道我這個老賊又要把你推向邊塞去了。好,開始吧!」
一道高昂的聲音宣道:「新婦請酌『天地合』!」
她的右手被執起,她毫無困難地辨認出那是蕭炎的--不是因為觸感,而是她忽然亂掉的心跳!一個酒杯遞入她手中,她以為他會放開,他卻以兩掌握住她雙手,緩緩將一個金盃端至頭巾下,來到她唇邊。
她不知自己雙手為何被他覆上就開始顫抖,若不是他大手的沉穩,金盃中的漿液怕會灑得一身。
她瞪視著杯中的「天地合」--那竟是紅似血的液體,還散發出讓人欲嘔的濃烈血氣。
她身子微晃了下,他手下的力道加重了,半支撐住她,接著無情地將金盃一斜,如血般的漿液便流入她口中。
不准吐出來!她彷彿聽到延瀟在她耳邊這樣命令,但他根本沒有開口,而且……而且……他根本不是延瀟!完全是她自己的幻想而已。
她強迫自己嚥下那感覺熱燙的無名液體。生平沒喝過血,她根本不知道那該是什麼滋味,只能拒絕這個可能性。
如同吞下沸騰的濃湯,從喉頭一路燒到胃--
淚水溢出,她只能全力壓下將出口的嗚咽,感覺金盃被他拿走,他一口便飲盡剩餘的漿液。
「好!」萬丞相讚許道。「上歌吧!」
她被蕭炎半扶半架地移到丞相身旁的座位上,而他並沒有在她身旁坐下,而是立在她身後,一隻沉重的大手壓在她左肩上。
前方傳來笙歌鼓樂,時而激昂時而歡悅,卻不似湘音所聽過的古樂。
這場婚禮也沒有古裝劇中所演的拜堂,讀過的歷史裡也沒有提過眼前的事物,她根本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什麼朝代。
喉嚨的灼燙揮之不去,她感到昏昏沉沉--是那燒辣的濃漿所致嗎?
「祝賀蕭大人!」眾人忽然齊聲高呼,把湘音震得半醒過來。
「走。」耳邊傳來蕭炎冰冷的命令,她不由自主被他攙著前行,雙腳勉強邁著步子,免得被難看地拖著走。
眾人的祝賀聲被拋在身後,她半倒在他懷中,想要抽開身子,卻虛弱得無能為力,他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握住她的腰。
如果是濃漿讓她虛弱,為何對他卻沒有同樣的效力?或者這是古時男人對女人所用的伎倆,保證沒有新娘能夠逃婚?
忽然覺得週身一涼,眼前變暗,腳下踩到柔軟的地氈,聽到他沉聲道:「全給我出去。」
輕而細碎的腳步聲急急忙忙撤走,門呀地一聲關上了,她被他按坐在軟得可以陷下去的墊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