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寶帶我到SUBWAY吃晚飯,整潔的店面裡播著節奏輕快的外國流行歌曲,店面裡明亮的燈光照著美寶同樣亮閃閃的圓眼睛,她取下帽子來,隨手撥了撥壓得扁扁的頭髮。
「一個牛肉三明治,一個雞肉三明治,雞肉的那個不要洋蔥但是要雙份雞肉。」美寶跟服務員說完後轉頭對我努努下巴,「對吧?」
我笑著點頭,美寶從來都記得我這些小習慣。
三明治裡的蔬菜和肉都很新鮮,吃起來唇齒留香。美寶笑說我太瘦了,非得給我點了一碗濃湯,她端著湯輕輕吹氣好讓湯快些涼,神情專注認真得像是在做一件很正經的大事。從小到大,美寶一直都在照顧我,甚至可以說是在保護我。
美寶把涼好的湯遞給我,我接過來,看見美寶半仰的臉:她的眼睛是杏仁狀的,精光四射;臉大概只有巴掌大小,鼻子倒是扁扁的卻又肉肉的像只可愛的小蘑菇,有幾顆咖啡色的小雀斑布在鼻翼上,美寶的雀斑一點也不難看,反而顯得整張臉更生動了。
吃完三明治,我喝了口可樂,站起身去洗手台洗手。
「詠詠,你的手臂怎麼回事?」不知何時美寶站在我身後了,我忙把袖子放下去,一邊朝門外走。美寶追上我,攔著我站在路邊。
「沒事的,真的。」我不敢看美寶,觸摸著手臂上一塊塊淤青,眼睛很酸。
「詠詠,他又打你是嗎?」美寶忽然抱住了我,美寶比我高半個頭,很瘦,但是當她抱著我的時候卻傳遞給我安全,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真沒用,永遠這麼愛哭,永遠讓美寶擔心我。
他,是我的父親。
從小父親跟我都不是特別親近,母親曾經是一個畫家,嫁給父親之後便鮮少拿起畫筆。她畫畫的手如此靈巧,同樣可以把一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小時候聽到鄰居偷偷在母親背後說她怎麼會嫁給父親的,她是個美麗溫柔的婦人,眉目裡藏滿了擋不住的風情,而父親卻只是一個平凡的工人而已。那時候我聽到這些曾天真地問過母親,她卻只是對我淺淺的笑笑說:「覺得就是這個人了,所以也沒想那麼多,等你長大遇到了就懂了。」
我長大了,而母親卻沒有看到我長大。
7歲那年母親帶我逛街,我在路邊等她過馬路去給我買一隻冰淇淋。汽車急剎的聲響和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裡我惶然地站起身來,試圖踮著腳看清發生的事情。街上那麼多的人,我什麼也看不到。
忘記不了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廳裡,看著父親靠著牆壁滑落在地上,然後用雙手掩住了臉。我這才意識到:母親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那之後,父親愈發的與我疏離。不上班的日子裡,他在家喝很多酒。家裡總有揮之不去的酒精味,成年瀰漫著暗沉的氣息。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他會動手打我,因為一些小事或者沒有原因。其它的時間裡,他很少跟我說話。
一次又一次,在漆黑的夜晚,我從噩夢裡掙脫醒來。除了哭,還是哭。如果不是我,也許母親就不會死,但世界上卻沒有如果,事情發生,只能承受下來,不可能去改變。我想,爸爸也不願意這樣子的,他應該,也是很痛苦的吧。我不能責怪他,要怪只能丟給命運,或者,真的是我本身就是個不祥的人。
在這近乎灰暗無光的成長過程裡,美寶,是我唯一的光。當我哭著問她一切是不是我的錯時,她無比堅定的攬著我的肩膀說不是的我認識的詠詠是最善良的。
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盡量令自己不去想那些缺失和痛苦。想了有什麼用呢,答案是不會出現的,只是心總有缺了一小塊的感覺,又總是很容易就哭。我的眼睛下面有著一顆小小的淚痣,美寶說都是這顆痣害得我愛哭的。美寶見過我最多的眼淚,她也是這麼多年唯一一個始終在我身邊為我抹去眼淚的人。我不知道是會在何時何地能成為一個新的我,小小的希望或許藏在心的深處,卻並不會表現出強烈的渴求來。
「跟你說過有什麼事都要告訴我的。」美寶用紙巾幫我擦了擦眼淚。「好了,我們回學校去吧。」
坐在美寶的摩托車後面,我迎著熱熱的風瞇上了眼睛。夏天剛剛到來,沿途的樹葉鮮綠欲滴,在陽光下彷彿可以看清每一片葉子的脈絡。
葉子,葉子,葉子……葉哲——這個名字忽然一下迴響在耳邊,彷彿有個人在我耳朵旁一遍又一遍地念著。
我記得他看我的樣子,還有他拍的那張照片,他和他的照片其實有如出一轍的孤獨感。